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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遭 祸

    雪连浪回到残月门总舵的时候天已全黑。

    他半月前外出置办父亲五十大寿的贺礼,走访江南各地,收罗到不少父亲喜爱的古玩字画,满载而归。急于让父亲看到礼物,他没有叫人开门,而是从西面跃墙进入。他轻轻落在园内,四下阒寂依然,连一声犬吠也没有惊起,这既让他对自己的轻功感到满意,又让他有了一重警惕:总舵虽占地之利,易守难攻,但若来上个把高手,也奈何他不得,看来以后须加强守卫才行。

    向前走了数步,脚下踢到一物,同时闻到呛鼻的血腥味,雪连浪忙取出火摺幌亮,只见地上躺着一只守园的黄狗,不见了头。雪连浪大惊,摸了摸黄狗断颈,余温尚在,显然死去不久。隐隐猜到总舵出了大事,雪连浪拔足向前奔去。总舵的房屋在园林正中,大半没有掌灯,正厅却还亮着,雪连浪见到处有打斗痕迹,园林被遭踏得面目全非,遍地横尸,多是残月门的人,穿着红蓝相间的劲装。念着父母安危,雪连浪顾不得仔细察认,径自冲进大厅,大叫:“爹,娘,你们在哪里?”

    听见左首父亲的书房中传出一声熟悉而微弱的呻吟,雪连浪又惊又喜,推门进去。里间桌椅翻倒,书籍笔砚散得满地,墙角卧着一人,下颏微须,头发散乱,正是残月门门主“碎玉手”雪风。雪连浪扑过去扶住,道:“爹,你怎么了?”这时才看见旁边还有一人,却是母亲杨氏,早已气绝身亡,哽咽着又叫一声:“娘”雪风微睁开眼,嘴角浮起一丝笑容,吐字不清地道:“孩子,你回来了?”雪连浪道:“爹,你伤在哪儿?孩儿给你医治。”雪风道:“没用了这是卢南干的可恨我当年没有没有”话被一阵猛咳呛住,雪连浪道:“爹你别多说话。”雪风咳出两口血,又道:“你要为我为你娘报仇光复我残月东东宗”雪连浪哭道:“爹!”雪风道:“答应我”

    雪连浪道:“孩儿答应你!爹,你休息一会儿罢。”猛觉臂弯一沉,低头看父亲,却已含笑长逝。雪连浪肩上的包袱滑落在地,里面滚出几卷字画,其中一幅展开来,正是父亲数次谈及而不可得见的张南本真迹烈焰图,雪连浪泫然道:“物犹在,人已非,便是再多千百件珍品,又如何能再换得我父子一刻相见!”

    雪连浪忽地想起一事,将手伸进父亲怀中,却摸了个空,心道:是了,既然是西宗之人伤了爹爹,定然也将他随身携带的东宗信物“回天符”抢了去,以号令东宗兄弟,并吞残月门。抽手的时候他触到父亲胸前插着的一片尖利银器物,似入肉甚深,本不忍拔出,但想到凶器定然与仇人有些渊源,食母二指捏住银片,闭目使劲拽出。却见那银片像极了一弯残月,凸面上还连着三颗银星,银星间夹着一块鲜血淋漓的肉,看来是从父亲心口活生生撕下来的。雪连浪的手颤抖不已,眼中似欲喷火,吼道:“残月西宗,我与你们势不两立!”

    房门忽然被踢开,窜进一人,雪连浪跃起迎敌。那人叫道:“公子爷,是我!”定睛细看,原来是父亲的心腹护法“痞子天王”马甫川。此人以前是洛阳城中出了名的地头蛇,身手了得,后被雪风以武功折服,收为己用,忠心耿耿跟随了他十余年,平日与雪连浪也最要好,常教他一些江湖切口和市井骗术。雪连浪见马甫川如见亲人,说道:“马大哥,我爹娘他们已不在了”马甫川叹道:“都是命该如此。我曾劝门主夫妇暂避敌锋,他们说什么也不听。门主让我守在门口接你,我左右等你不到,见敌人退了,才进来察看。你怎么先到了?”雪连浪道:“我是翻墙进来马大哥,其他兄弟呢?”

    马甫川黯然道:“除了我,总舵恐怕没什么人剩下了咦,残月冷星!”马甫川的目光落在雪连浪手上,雪连浪道:“不错,是残月冷星,西宗的独门暗器。看样子是正面射中爹爹。这人的武功也太高了”马甫川叫道:“是卢南,肯定是卢南这老贼出的手。”雪连浪道:“卢南是谁?”马甫川道:“便是残月门西宗的首领。他被门主囚禁了多年,最近不知怎么让他跑出来了。”雪连浪道:“你见过他么?”雪风很少跟他说残月西宗的事,也不许他问,他只知道这是一个与本宗同门的旁支,两家各有套“垒渊散指”功夫,但西宗专走阴柔一路,与东宗武功已大不相同。另外西宗还有“残月冷星”的绝技。马甫川久走江湖,见识倒比他多些。

    马甫川道:“我奉门主之命外出接你,没有和西宗的人照过面。但据我听到的消息,西宗这次确是有备而来,别说卢南本人,就是他门下的三个徒弟——恕我直言,也决不在公子爷你之下。”雪连浪还要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说话声。只听一人道:“师兄,你说师父要那家伙的脑袋做什么?”另一人道:“喂狗呗,他是师父的大仇家。”前一人道:“那他杀人时干嘛不自己割?”后一人道:“师父定是才想到的,我看还是干脆把整个尸体背回去,免得呆会儿师父又叫咱们来挖内脏、割大腿。到了,我记得就是这间屋子。”

    几个人越走越近,马甫川知道已无法逃走,环视周围,见屋角立着一架书橱,拉了拉雪连浪的衣襟,示意他躲到书橱后面,雪连浪拔出匕首,道:“我去杀了他们。”马甫川低声道:“公子爷,咱们斗他们不过。”雪连浪怒道:“那就让他们杀了罢。”马甫川凛然道:“公子爷,咱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但你死了,东宗如何复兴!”外面又有一人道:“你们去罢,我在这儿等你们。”声又娇又细,却是个女子,雪连浪听到这声音,全身一震,心道:莫非是她?这怎么可能?马甫川见他愣在当地,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拉着他侧身藏过。

    进来的是两个蓝衣大汉,两人都在三十岁上下,像貌狰狞,眼鼻颇有些相像,大概是两兄弟。其中一人提起雪风尸首,拔出腰刀,斩去脑袋,另一人也斩下杨氏头颅,用头发结在一起,拎在手里。雪连浪觑眼瞧得真切,想要冲出去,却被马甫川牢牢按住,只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个蓝衣大汉本已走出,又回头道:“什么声音?”马甫川忙学了几声老鼠叫,另一名汉子凑过来仔细瞧了瞧,幸亏屋里灯光微弱,屋角更是昏暗,那人看了半天,道:“是老鼠在磨牙呢。师兄也恁多疑。”两人出了房间,与门外等候的女子一道去得远了。雪连浪从书橱后冲出,抱住父母尸体放声大恸。马甫川劝了一盏茶光景,才渐渐止歇。

    马甫川道:“公子爷,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走罢。”雪连浪呆立许久,嗯了一声,伏地向爹娘尸首端端正正地磕了四个头,与马甫川趁黑离开总舵。

    次日天明,二人在镇南找了一户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农家,暂时借住。

    一连三天,雪连浪茶饭不思,精神恍惚,整日支着下巴发呆,身子很快消瘦下去。马甫川看在眼里,也暗自忧心,只恨自己禀性粗率,找不出什么话来劝慰他。这天,暗中探访西宗总舵的马甫川从外面回来,见到雪连浪劈面道:“公子爷,我得出一趟远门。”雪连浪道:“做什么?”马甫川道:“西宗的人不日将到洛阳、开封、扬州的残月门分舵寻事,须尽快给兄弟们捎个信,让他们先躲起来。”雪连浪道:“对呀,我怎么把这么大的事疏忽了。你快去,不用担心我。”

    马甫川道:“另外,我还得知,那日咱们在总舵见到的那两人和外面等候的女子,都是卢南的徒弟。”雪连浪心中一动,道:“那女子叫什么名字?”马甫川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雪连浪道:“卢南在七年前的中秋节前后是不是来过总舵?”马甫川略加推算,道:“不错,那次卢南是来与门主商榷退让门户的事,门主当然不肯,后来两家失和动手,门主大获全胜。可惜当时我在外掌管一处分舵,没福见到门主神威。”

    雪连浪自语道:“是了,肯定是她。就是爹爹的大获全胜使她离开了我”说着,又陷入冥思苦想,连马甫川何时告辞出门都不知道。

     

    那年他才十岁。却异常顽皮胡闹,见天跑出去闯祸,父亲一气之下,便将他一个人关在园里练功。这天,他实在觉得枯燥乏味之极,将身子倒挂在苹果树上,哼着街上学来的小曲儿,忽然瞥见花丛中有一个与他年纪仿佛的女孩,头束丝带,身着淡紫色的绸衫,正仰着小脸看他。雪连浪立时停住不哼了。

    女孩娇声道:“你再唱啊!可好听了。”雪连浪翻身坐上树干,红了脸道:“不好听这曲儿写得不好。”女孩道:“那你干嘛唱呢?”雪连浪道:“我憋闷得紧,哼着打发时间呢。你是谁呀?噢,我知道了,你是爹爹的客人。爹爹的客人有很多。”小女孩道:“你快下来,可别摔着了。”雪连浪撇嘴道:“那怎么会!我摘苹果给你吃吧。”雪连浪挑了一只大红苹果,手脚轻捷地溜下树,张开手,发现苹果没了。

    雪连浪搔着脑袋,小声道:“糟糕,苹果给我吃了。”

    雪连浪生来好动浮躁,从没有一刻肯静下心好好用功,武谚有云:“百日练刀,千日练枪,万日练剑。”可他竟要学遍十八般兵器,这件拣起玩两天,生了厌,又抛下另练一件,不久便都搁下了,却躲在屋里叮叮咚咚弄得不亦乐乎。雪风一看,这小子,敢情是在学打制兵器!但雪风也是个很有办法的人,知道顺着儿子性情才能把他教好。他规定儿子要吃果子只能自己上树摘,而且每次只准摘一枚,这样,他不断上树下树,顺便也就巩固了轻功。雪连浪人小嘴馋,摘的果子向来也只是他吃,往往人还没到地上果子已吞下肚,这时也难改旧习。女孩笑得直打跌,雪连浪纵身又上了树。到第四次上,他才把一枚完整的苹果递给她,嘴里不住嘀咕着什么,女孩侧耳听清楚了他说的是:“这个要给她,这个不能吃,这个要给她”心下又是好笑又是感动,捧着果子舍不得吃。

    两人并肩坐在苹果树下,雪连浪道:“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道:“我叫晋怡,你呢?”雪连浪说了,她拍手道:“哇,你的名字真好听,我就叫你连浪哥吧。”两人说得很投机,雪连浪将他捣蛋恶作剧的事不厌其烦地说给她听,她美丽的黑眸子里注满了惊奇和欢喜,不时询问几句,这更增加了他的谈兴,口沫四溅地说到日暮降临。晋怡道:“连浪哥,我得回去了,要不师父会找我的。”雪连浪道:“你师父在我们家做客么?你们要住很长时间么?”晋怡道:“是啊,你知不知道,我们和你们雪家原本是一家呢,师父这次就是来跟你爹爹商量怎样并在一起。”雪连浪眼中放光,欢呼道:“那太好了,小怡,我们可以永远不分开了。”晋怡道:“也不一定能成,师父好像很没把握的样子。”雪连浪道:“我去跟爹爹说,他最疼我了。要是他不听我的话,我把他的书画都藏起来。”晋怡道:“没用的,那是他们大人的事情,怎么会让你做主。”雪连浪站起身,大声道:“难道我不是大人么?”

    晋怡用手指刮着面颊道:“也不害羞,大人会让父亲关在园里么?”雪连浪无话可对,有些懊悔告诉了她自己是被关住的。可若没有照实说,她要自己带她出去时又该怎么办?晋怡说笑着走了,第二天又说笑着来了,雪连浪觉得有她的日子过得十分快乐,一点儿也不枯燥乏味了。

    大约半月后的一天,晋怡忽然神色慌乱地跑来找他,边跑边叫:“连浪哥,不好了,师父要带我走了。”雪连浪跃下树来,道:“什么?”晋怡道:“不知出了什么事,师父让我赶快收拾东西离开这里,我偷偷跑出来跟你告别。”雪连浪道:“能不能不走?要不我跟你去吧。”晋怡急道:“你不能出园,你爹爹会责罚你的。”雪连浪道:“不管了,打死我也不和你分开。”晋怡道:“不行,我不许你出去。连浪哥,我知道你对我好,以后我会回来看你的。”

    雪连浪道:“真的?你会回来?来,拉勾,说谎话的是小狗。”晋怡和他拉了勾,匆匆出园远去。望着她娇小可爱的背影,雪连浪有种惘然若失的感觉。他还有许多话要对她说,但已来不及了,时光走得太快,变化来得太突然。

    她从此再也没有出现。

      

    第二章夺 符

     

    雪连浪在回忆中浮浮沉沉过了一个多月,脑海仍是混乱不堪。有时出现晋怡肤如凝脂的脸,有时现出满树的苹果,有时现出父亲注满嘱托的眼睛和喷血的伤口。倏然间,他忘了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处于何种状态,只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自己的胸膛炸响: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他奔到农舍后面的空地上,纵高伏低,身形稳健,施展开家传绝学“垒渊散指”这垒渊散指是东宗的压箱底功夫,据传是残月门创始者,武学大师左垒渊所创,招式凌厉,刚猛无俦。靠的不是指尖发力,而是除拇指外的四指指背,雪连浪初练散指时让父亲逼着拍碎了三、四块青砖,指背早已生出一层厚茧。

    二十四路指法使到尽头,雪连浪纵身跃起,身子头下脚上,在半空拉得笔直,照准一棵小树拂出五六记杀着,小树枝干皆尽拂断,只剩光秃秃的主干立在风中颤动。雪连浪伸手在树顶一按,借力翻身下地,片尘不起。忽听一人大声叫好,从房顶跃下,正是痞子天王马甫川,手中拿着奇门兵器铁板凳。雪连浪喜道:“马大哥,你回来了?”

    马甫川点点头,道:“回来了。这趟总算没白走,弟兄们躲过了一劫,藏身在各地待命。大家知道了总舵的事,都说要你接任门主。”雪连浪愕道:“这个我恐怕不行。”马甫川道:“公子爷,你没当怎知不行?本门门主向来由上代门主指定,你已答应老门主兴复东宗,对不对?”雪连浪想起父母惨死,尸身受辱,低头不语。马甫川又道:“你接任门主已成定局,但门主信物却落敌手,咱们若能夺回来,公子爷在兄弟中的威信定然倍增,更加利于咱们重振残月门。”马甫川是看着他长大的,平素与他们随便惯了。这时他虽做了门主,彼此还是不改“你、我”的称呼。雪连浪道:“爹爹如此本领尚且打卢南不过,我还没学到父亲一半武功,又怎能从他手里抢走东西。”马甫川眨眨眼道:“能!我方才看门主练功,轻功着实不赖啊。”雪连浪恍然道:“啊,马大哥是说,我们做贼去偷?”马甫川道:“是去偷,却不是做贼,那回天符本来就是我们的。”

     

    “残月门”三个大字在淡淡的灯光下泛着金色光泽。此时楼仍是昔日的楼,园仍是昔日的园,里面却已换了人住。打更的敲过两遍,主仆二人换上夜行衣,潜入总舵,呆了十多年的地方,每一道沟坎都清楚得很,毫不费力就绕过岗哨和巡逻的西宗护卫,来到正厅。他们料想卢南肯定会住在正厅左近。

    路过那棵苹果树的时候,雪连浪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时节不对,连叶子也快落光了,哪儿来的果子?雪连浪在厅外望风,马甫川提着铁板凳跃上回廊,蹑手蹑脚走近窗户,沾唾沫戳破一点窗纸,眯眼看进去,只见正厅内灯火通明,八仙桌上并排放着两块绛红的令牌,晶莹透亮,非金非玉。左首一块刻着“残月门东宗”五个篆字,另一块刻着“残月门西宗”旁边并没有人看守。马甫川大喜过望,心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不但可夺回东宗信物,连西宗回天符也能顺便捎上,转而挟制西宗弟子,不啻奇功一件。也顾不得请示雪连浪,呀地推开窗子,腾身跃入,眼角余光扫视房间,一步步挨近八仙桌。就在他的手快要触到回天符的瞬间,脑后忽闻风响,知道有人来袭,也不缩手,更不回头,左手的铁板凳向后疾扫。马甫川原是洛阳的痞子混混,因打架打出了名,成为洛阳一霸,众人便给了他“痞子天王”的浑号。市井中打斗常用这种随处可见的长板凳,顺手抓起顺手打,打完顺手便扔,方便得很。后来他琢磨出一套使板凳的功夫,将木板凳换成铁铸的,威力更是不同凡响,这看似平淡无奇的一招,实是他毕身修为的精华。

    谁知板凳居然连对方的衣襟都碰不到。马甫川大惊,正欲变招,忽觉胸口膻中穴、小腹阴都穴和胁下大包穴先后一麻,登时浑身酸软,动弹不得,右手却仍兀自伸出,姿势十分尴尬。一个身着紫衫的妙龄少女从他身后闪出,娇笑道:“常言说捉贼拿脏,可是那也没我这法子好,一看便知你在干什么,童叟无欺。”马甫川怒道:“小妖女,快快将你大爷杀了,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少女笑道:“你又称是大爷,又称是好汉,我该叫你什么?”雪连浪等了半天不见动静,已暗自焦急,听见打斗声,忙冲进去接应,冲到门口便站住了,呆呆地望着紫衣少女。那不是晋怡是谁?虽然她长得高了,脸上稚气全消,取而代之的是出尘脱俗的娇艳,但他还是立刻认出了她。

    雪连浪道:“小怡,真的是你!”晋怡冷然道:“雪公子,来我们残月门做客么?”雪连浪立时窘住,支吾道:“这我”马甫川道:“门主,你认识这小妖女?”晋怡道:“门主?什么门主?”马甫川道:“自然是残月门门主。”晋怡道:“哦,原来如此,那真是失敬了。雪大门主,你的门主信物可否借我一观?”雪连浪道:“那桌上放的就是。”晋怡道:“这就奇了,人家桌上怎会放着你的东西?”马甫川斥道:“你们残杀雪老门主夫妇,血洗总舵,鸠占鹊巢,还有脸说来着!”

    晋怡冷笑道:“这位大爷好汉说的话可真难听。东西二宗明争暗斗近百年,此一时,彼一时,谁又知道哪家是鹊,哪家是鸠!”雪连浪道:“开山祖师左前辈创的‘垒渊散指’在我们东宗,东宗自然是明门正派。”晋怡道:“我西宗也有‘垒渊散指’,这位大爷好汉不是让我用散指拂中了穴位么?”雪连浪道:“西宗散指已堕歧路,我从来没听过散指是可以拂穴的。”晋怡道:“那只是你孤陋寡闻罢了。照这样说,西宗‘残月冷星’的绝技更是残月门的招牌武功,似乎独撑残月门的理由更充分些。你们东宗风光了数十年,也该换换主人了,你雪大公子如有兴趣,我可以封你做个舵主之类的小头领。”马甫川骂道:“你放肆!”晋怡道:“怎么,我说的不对吗?雪公子,你可知道回天符背后刻的字?”

    雪连浪道:“当然。是‘器之有隙,遗害无穷;东西携手,回天神通。’”晋怡道:“你可知是什么意思?”雪连浪笑道:“这还不简单,就是说东西二宗如戮力同心,便有去难回天之能,反之则遗祸无穷。”晋怡道:“可是东宗不但不容我们并存,还处心积虑要灭掉西宗,这口气如何能咽得下!”雪连浪眼前飘荡着父母的无头尸首,怒道:“为了这个,你们便滥杀人命,坏人家室!好,我来领教领宗高招。”晋怡摇头道:“我从没有听过有谁能接下残月冷星。我也不为难你们,你们走吧。”出手如电,解了马甫川的穴,确是垒渊散指的武功家数,但轻灵有余而刚猛不足,已是大违本道。雪连浪心念一动,已有计较,道:“如果我能接住残月冷星,你就把回天符还给我,怎样?”

    晋怡道:“别太不知好歹,你应该知道螳臂挡车的后果。”雪连浪道:“这是我自找的,与你无关,尽管往我身上招呼罢。”晋怡蹙眉道:“你们还是走吧。”雪连浪见她神色间颇有关怀之意,不由一怔,道:“小怡,你毕竟没有忘记我。来罢,给你连浪哥一点男人的尊严。”话语虽柔,却带着不容轻视的威严。

    晋怡缓缓扬起右手,指间夹着一弯银月,却没有银星,想必是射入对方体内时才弹出。她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小心!”银月抖腕打出,却不是直射,而是呈弧形上下左右飞旋而出,由于去势极快,雪连浪眼前似有无数把刀射来,形成一道绵密而晃眼的刀网,不知暗器在哪里,更不知它将要飞向哪里。

    残月冷星。

    这就是令无数江湖人士闻风丧胆的残月冷星。东、西二宗未闹僵之前,残月门弟子恪守师门重戒,轻易不使用,残月冷星虽闻名江湖却极少有人见过。东、西二宗闹僵之后,这种深化般的暗器才真正横空出世。未见过的人都渴望一睹残月冷星的丰采,但见识过它的威力的人却又后悔见识了它,因为他们回因此感到害怕、难堪和自卑。当然也会庆幸自己没有与残月门为敌。

    马甫川和晋怡几乎齐声惊呼。前者是因为看到银月眨眼间已飞到两丈外的雪连浪面前,后者是因为雪连浪伸手稳稳地夹住了银月。晋怡花容失色,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雪连浪表情古怪地笑了笑,道:“可能的。武功创出来就是要给人破,不然就太没意思了。”

    厅堂外忽然有人大叫:“捉刺客!别让他跑了!”晋怡将回天符塞到雪连浪手中,又走过去拉开后窗,催促道:“快走,让我两个师弟看见就麻烦了。”那两个蓝衣汉子虽年纪长于她,但入门比她晚,排行反而在她之下。他们是两兄弟,一个叫碎魄鹰肖简,一个叫勾魂鹫肖凡,早就在江湖上闯出名头,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辣角色。雪连浪听见他们已攀上回廊,即将破门而入,来不及再说什么,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跃窗而下。马甫川也随着跃下,刚奔出数步,听到雪连浪道:“马大哥,背我”回头看时,却见他靠着墙根慢慢滑倒,脸色苍白,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忙扶住问究竟,雪连浪苦笑道:“西宗绝学岂能这么容易就破了。”原来他并没有接住暗器,而是捏住从雪风身上拔出的残月冷星,瞅准时机,遮在暗器射入处,拇指连弹,封住伤口周围几处穴道,止了血。晋怡见绝学受挫,大惊之下哪里还辨得清楚真假。而她的银月却已贯入他左肩,银星炸射开来,痛入肺腑,适才为拿到回天符拼命隐忍,一出对方视线便不支倒地。由于伤势太重,左肩已渗出血水。血色鲜红,看来暗器没有喂毒。

    马甫川道:“公子爷,挺住!”负起雪连浪翻出总舵高墙,施展轻功提纵术,尽拣偏僻小径狂奔。这日正是十五,皓月当空,闻讯赶来的肖氏兄弟看清了二人去向,率领西宗弟子向北追击。马甫川奔出数里,脚下小径没了,也不敢多耽,径直往大山深处钻去,转过山根,进入一片茂密的松林。松树棵棵笔直修长,耸入云天,放眼望去,竟似没有边际,而且林中地势同样平坦,树木之间同样疏密,甚至好像每棵松树都长得一模一样。马甫川行得一程,只觉头晕目眩,整座松林飞快旋转起来,四面八方响起敌人震杀声,叫道:“糟糕,给他们围住了。”正自惶急,忽闻雪连浪道:“向西走一百五十步。”声音低微,细若蚊鸣,马甫川道:“西面也有敌人。”雪连浪道:“照我说的做。”马甫川心想已无处可走,说不得,只好杀开一条血路,好歹也要保住雪家后嗣。当下借助北斗星辨认方向,数着步子向西行去,却没有遇到西宗弟子。雪连浪又道:“向北走二百步,再向南走一百五十步,然后一直东行。”

    马甫川继续依言而行。说也奇怪,敌人的喊杀声逐渐被甩到背后,其它方向却声息全无,马甫川的头也不晕了。后来马甫川在一处断崖前停住。崖下烟雾飘渺,绝壁宛若刀劈斧切,也不知有多深。马甫川回头看了看逼近的西宗弟子,心道:“我在无水涧镇住了十余年,却从没听说过有如此险崖。今日我命休矣。”

     

    第三章无 聊

     

    刚进松林的时候,雪连浪就起了疑心,细加察看,已知是人为布置而成的阵形,跟他在书上看过的一种“伏龙阵”大同小异。遂依据阵形变化,将书中所载解法加以修改,吩咐马甫川照做,果然奏效。那悬崖是阵法中最重要的关节,其实绝壁云雾等等皆尽是幻景,只须视若无物便了,说难破确是难到极处,说易破也确是易到极处。雪连浪道:“跳下去,马大哥。”马甫川不知就里,心道:不错,宁可粉身碎骨也不能落到贼子手中,听凭作弄侮辱。吼道:“公子爷,下辈子再跟你罢!”纵身跃下悬崖。不料他话音未落,双脚已着地,倒将存着必死之心的他吓了一跳,举目望去,前方开阔坦荡,却已出了松林。一扭头,瞧见自己跃下的“悬崖”竟只有五、六尺高,惊喜交集,难以相信。

    雪连浪脸露微笑,道:“走罢,他们追不上了。”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山腰的杂草地,不远处的山冈顶有一座六角凉亭,马甫川趋步上了山冈,想让雪连浪在亭中歇息。然而已有人捷足先登。是一个年约六旬开外,形貌怪异的和尚。他的大红袈裟挂在亭栏边,赤了足,身上衣衫东拉西扯,甚是邋遢。时值十一月,天气清爽,那老和尚生得也并不肥胖,却满头满脸地出汗,将花白的须眉沾在一起,顺着下颏一滴一滴往下落,也不去擦拭,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石桌上的棋盘。马甫川行礼道:“大师,我主仆二人路过贵境,欲借宝亭歇脚,还望大师行便则个。”

    老和尚理也不理,仍旧埋头苦思面前棋局。马甫川又提高声音说了一遍,老和尚还是纹丝未动,一言不发,额头又淌下热汗。马甫川身为洛阳一霸,如此迁就已是大违本性,不料对方竟全然不把他放在眼中,心下好生着恼,正待发作,雪连浪向他摇了摇手,示意他进亭。

    马甫川不再管老和尚是否行便,走将过去,放下铁板凳,让雪连浪坐了,伸出手臂撑在他背后。雪连浪见桌上是一盘下到尽头的残局,白子密布四角,而黑子从中间向外扩张,逐步将白子势力分割开来,正待大肆蚕食鲸吞,并布下许多诱其回救的陷阱,云谲波诡,危机重重,不由大声叫好。

    老和尚抬头,打量着雪连浪,道:“这是老衲与泰山谷虚涵大战三日留下的残局,岂有不好之理。”嗓音洪亮,声振亭瓦,可见内功甚为精湛,雪连浪听说过谷虚涵的大名,道:“是泰山派掌门,人称棋掌双绝的谷老道长吗?”老和尚哼了一声,不无鄙夷地道:“什么棋掌双绝?老衲要一样样将他比下去,逼牛鼻子改外号叫棋掌断绝!你们两个娃娃破了我加了变化的伏龙阵,也算有点本事,不过这般精妙的棋局,量你们也瞧不懂,还是快快走路罢,莫要扰我神思。”

    马甫川这才知道松林里布了阵法,想起雪连浪平日常研习五行奇门、琴棋花木之类的旁门左道,甚至曾和自己下功夫学过摇骰子的技巧,作弊作得比真正的地痞混混还出色,语带欣喜地道:“老爷子生前爱数说公子爷贪玩好动,不想正是这些杂学救了咱们性命。”雪连浪心道:那也没什么好,要不是我在寻寿礼的路上贪玩耽搁,必能与父亲一同御敌;要不是我从小不专心学武,身手也不致如此不济,让仇人赶着到处奔逃。老和尚道:“想不到你也懂些杂学。那你说说看,这棋局如何解法?”雪连浪见残局布满杀机,又见老和尚好胜心极强,稍加思忖,已知其中奥妙,道:“我可解不出。”

    老和尚两眼望天,嗤笑道:“娃娃还有些自知之明,很好。”雪连浪道:“你也不要去解。”老和尚怪叫道:“你又怎知我解不出?”雪连浪道:“你不是解不出,而是你压根儿不想去解,不愿去解。”老和尚一愣,反复玩味他的话中含意,雪连浪道:“为什么要与牛鼻子老道争呢?他棋掌绝不绝,与你有什么关系?赢了他又有什么好处?”老和尚紧闭双眼,苦苦思索,脸上热汗愈淌愈凶,头顶蒸出几缕白烟,似在运功与心头恶魔抗衡。约莫过了一柱香时候,老和尚慢慢睁开眼,长吁了一口气,只觉精神抖擞,耳目清明,漫不经心地望向棋盘,忽然“咦”的一声,发现黑子有一处诱敌的陷阱没有设到位,对方若中计,虽可吃掉一小片白子,但周边阵势就变得单薄空虚,左支右绌了。老和尚从身旁竹篓里取出一粒白子,放到棋盘上,局势登时逆转,化险为夷,他得意地仰头大笑,道:“牛鼻子这下死定了。”又一跃而起,手足乱舞,笑声不绝,势同狂疯。挥掌砰地击在棋盘上,棋子四处飞溅,棋盘从中断开。雪马二人相顾失色,须知那棋盘是用最为坚硬的花岗石制成,厚达半尺,老和尚随手一掌便将它劈开,且断口齐整,这份手劲功力,着实惊人。雪连浪心忖:就是爹爹再世,也未必做得到,我就更不用说了,但愿这位大师是?逊堑小

    老和尚道:“斗棋牛鼻子尚且输了,比武又如何是我对手!”雪连浪叹道:“可惜,可惜。”老和尚道:“不用怕,我在这儿静思残局已有月余,每一粒棋子的位置都记熟了。”雪连浪道:“我不是可惜棋盘,是可惜你。我想以谷道长的棋艺,扳回劣势也并不太难。你要彻底赢他,除非”老和尚陡然扑上去,抓住雪连浪肩头用力摇晃,叫道:“除非什么?你快说。”雪连浪被牵动伤口,痛得直吸气,哪里还吐得出一个字?马甫川见他身法奇快,根本无法阻拦,喝道:“喂,咱公子爷有伤在身。”

    仿佛这才看见雪连浪左肩的大滩血迹,老和尚一把撕开他的衣服,惊道:“残月冷星!”马甫川心道:他只见到伤口便知是什么暗器,定是个疗毒治伤的大行家。抱拳道:“大师若能治好咱公子爷的伤,马某永感大德。”老和尚探了探雪连浪的脉息,道:“你是碎玉手雪风的什么人?”雪连浪强忍着痛,道:“大师认识先父?”老和尚沉吟道:“当然。而且我与他还颇有些渊源,我的曾祖师爷教过他祖师爷武功。”雪连浪道:“啊,那是左宗师。”老和尚道:“不错。两位且随我至敝寺,治好伤再说。”

    老和尚的寺并不远,下了山冈,穿过一座竹林便到。寺庙门楣上书“修清寺”三字,笔走龙蛇,入木三分,后来雪连浪知道那是老和尚自己题的。禅院很小,只有两个香公,并无其他僧人。老和尚引二人进寺,将雪连浪安顿在一间洁净的禅房内,吩咐香公备好热水和药箱。

    割开他肩头肌肉的时候,老和尚说道:“发暗器的人对你手下留情,你知道么?”雪连浪愕道:“当真?”老和尚道:“老衲说的话还有假?别看残月冷星飞得晃眼,十步之内,取毫厘之末易如反掌,只须再往下挪两寸,你小子就拜见曾祖师爷去了。”顿了顿,又道:“你若疼得狠了,就闭眼调息,将神化为气,气化为虚,只当身子不是自己的罢。”可他没有闭眼,反而死死盯住老和尚割肉的小银刀,老和尚给他盯得心里发毛,怒道:“你看什么?莫非嫌老衲医术拙劣不成!”雪连浪强笑道:“大师误会了。我是在学你的手法,以便将来再中这种暗器时可以自行医治。”老和尚大声道:“好!你这娃娃很有几分硬气,也不枉了我圣医妙手。”

    残月冷星取出来了。伤口割开很小,流血也不多。在老和尚内外精心调治下,不出半月,便已长全新肉,行动无碍。这日清晨,雪连浪早早起来,舒展手脚,款步出房走到院内,见老和尚身着葛布短衣,正在院心打拳,步法矫健,拳影飘忽,丝毫不显老态,拳风所到之处,落叶盘旋飞舞,沙石滚滚翻腾,煞是好看。老和尚将七十二路通背拳打完,又练了一趟少林弹腿,雪连浪等他沉肘收势,调匀呼吸后,才上去相见,道:“大师武学不拘一格,涉猎广博,实属难能可贵。”老和尚笑道:“老衲没出家前闯荡江湖数十年,身经百战,却没有留下万儿,你说怎么回事?”不等他回答,又道:“那便是因为老衲会的武功太多,而且都有一点小成就。我不甘心让一个小小外号就给套住,从而荒废了别的武功。曾经有人给我去了个‘快腿扫九州’的万儿,而且到处传扬,老衲日行三百里,从杭州赶到开封,一巴掌就结果了那家伙的性命。之后就没人再敢给老衲乱安绰号了。”雪连浪听他说起习武广博的喜好,想起自己练十八般兵器的那段日子,心下甚为迎合。但听他说到为区区一个绰号便开杀戒,又怨他行事太过乖张暴戾,实在不像出家人作为,脸上微露不满之色,没有搭话。

    老和尚道:“我瞧你资质蛮不错啊,怎么身手这么差劲?”雪连浪羞愧难当,将自己小时候如何贪玩,如何分心研习各门杂学等等情由同老和尚说了。那老和尚也是喜动厌静之人,不但武功学遍百家,武功之外杂七杂八的许多学问,只要爱好的便都学过,只要学过的便都精通。见到雪连浪简直像见到少年时的他。两人谈文论武,各自炫技,均佩服对方了得,只半天功夫,两人的距离已拉得很近,几乎到了心心相印的地步。老和尚喜极而笑,道:“老衲整天诵经膜拜,今日方信缘分二字。”

    雪连浪道:“还不曾请教大师尊号。”老和尚道:“老衲法名无聊。”雪连浪惊道:“原来是少林无字辈高憎,怪不得少林弹腿练得那么好,恕晚辈眼拙。”老和尚瞪眼道:“放屁!老衲是个久居深山的野和尚,无聊乃是无所事事之无,百无聊赖之聊,与少林寺的秃驴有屁相干!”雪连浪见他自己也顶着个精光脑袋,口中却恶骂秃驴,感到好笑又不敢笑出来,别开话头道:“大师说令曾师祖与本门开山祖师关系殊非寻常,晚辈有些本门疑难要待请教。”老和尚道:“你残月门的事,怎么又来问老衲来着。”雪连浪道:“晚辈年纪尚幼,于门中大事知之甚少。”老和尚道:“有道理。老衲半生在武林中走动,听见过的事情也有一些,你问罢,只是能不能答你就难说了。”

    雪连浪道:“敝门分为东宗和西宗,武功各树一帜,水火不容,大师想必是知道的。晚辈所疑之处是东宗与西宗究竟是不是左垒渊宗师分的?若不是,他亲手做的回天符上如何会提到东西二宗?若是,他又何苦要将自己创下的基业拆散?既知东西二宗合起来才有回天之能,又何必将残月门分宗?”无聊笑道:“小朋友,你的疑问太多了。据老衲所知,东西二宗确是左宗师所分,回天符上的字也确是他所刻,其中用意便让人难猜度了。或许左宗师早年将残月门分开是为了壮大门户,但他又怕两宗刀戈相向,反目成仇,是以传下回天符告诫门下弟子。”

    雪连浪默然不语,心道:他的担忧终成事实。无聊道:“好了,你问完老衲,该老衲问你了。你说除非我怎样,才能赢了牛鼻子老道?”雪连浪负手走出几步,忽然转身,反问道:“大师,你干嘛要弄杂学?”无聊一愣,思索片刻,道:“自然是兴之所至,情之所牵。”雪连浪道:“不错,起初是这样,可大师想想,后来变成什么了?大师与谷道长的赌棋原本胜负难决,但因大师好胜心太切,太过于注意结果,在赌棋之前便先输了一着。争强好胜本属人之常情,但若痴迷到大师这等地步,恐怕是有害无益的,若能收起急于求胜之念,胸存淡泊,以局外人的心态看棋局,大师决不致输给谷道长。”无聊脸上神情错愕,目光凝滞,丢了魂儿似的垂手木立。    第四章大 勇

     

    见他这般模样,雪连浪吃了一惊,忙道:“晚辈只是信口胡说,大师不必当真。”无聊全身上下连根手指头都没有动,像一尊石头雕刻的佛像,雪连浪又大声喊了几遍“大师”仍旧浑然未觉。雪连浪知他行止怪异荒诞,也不觉得奇怪,找条凳子在旁边坐着陪伴。

    谁知这一陪便从清晨陪到日落,从日落陪到天黑,又从天黑陪到次日拂晓。雪连浪怕他出意外,躺在长凳上不敢合眼,仗着年轻硬捱着。心想无聊大师虽内力深厚,但如此忘我苦思,时候长了,难保不伤身。又想他有口而不能言,开眼而不能视,耳未塞而不能闻,是不是佛法中的“入定”?自己虽没见过入定的高僧,但想来应是盘膝打坐,闭目敛神,大师的姿势可古怪得紧。

    正胡思乱想着,无聊的身子陡然向后跌去,雪连浪腰背一挺,从凳子上弹起,斜跃而出,接住无聊,使了一记“铁板桥”双脚牢牢钉在地上。然后才扶他站直,无聊脸色灰白,委顿不堪,歇了一会儿,道:“罢了,老衲今世是休想看破“痴”这一戒了,想我方外之人,悟性却不及你一个小娃娃,惭愧,惭愧!”雪连浪道:“大师言重了。”心道:我哪里有什么悟性,只不过经历的沧桑还少,受到七情六欲的诱惑也浅些而已。不知我年老后,会不会变得像大师这样痴狂?广识博学难道也有害?

    一个香公过来提醒无聊该撞钟做早课了,无聊怒道:“钟才刚撞过,你耳聋了么,怎会听不见?”雪连浪大惊,以为他想事情想得糊涂了,道:“大师,咱们已在院中过了一天一夜了。”无聊愕道:“竟过了这么久?我怎么不知道?我以为才一盏茶光景啊。”雪连浪想不到他思索难题竟投入到这般地步,见一天之间他的须眉又白了许多,不禁暗自懊悔不该多嘴点破。虽是好意,但终究害苦了人。

     

    又一日,无聊和尚邀雪连浪到凉亭中喝茶。命香公将四样小巧精致的茶具搬来后,便即遣散他们,亲自点炉子烧水。雪连浪有些受宠若惊,道:“晚辈何德何能,值得大师如此眷顾?”无聊道:“烹茶之道是丝毫马虎不得的,那两个俗物弄的又怎能令我满意?待会儿我让你猜茶水茶叶的来历,你若能答上来,老衲便是每天给你煮茶也心甘情愿。”老和尚收藏的茶具精品众多,特地为雪连浪挑了一套宜兴紫砂茶具,这种茶具做得特别精密匀称,壶盖甚是密合,随手合上提起,便可吸住全壶,是以冲泡时能使热气不外溢,瞬时即将茶味泡出。

    无聊取茶叶放入紫砂壶,注满滚水,吹去茶沫,合上壶盖,又将滚水在壶上浇淋。

    第一遍茶水弃去不饮,再冲泡一回,无聊才斟出一小瓯,雪连浪双手接过,闻到浓郁的茶香,便道:“茶叶定是用香花熏窨而成的狮峰龙井。”无聊赞道:“好!小朋友果然高才。”雪连浪轻呷一口,道:“茶水似乎是陈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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