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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这件事上几乎打成平手,唯一的输家是肥原,他本以为可以借二太太这张牌在吴、李之间作出最后抉择,打完后才知道这张牌白打了,什么收获都没有,既没有想象中的抉择,也没有意外的收获。

    不过这张牌还没打完,二太太还活着。肥原早对二太太有言在先:不要考验他的耐心!可二太太不识相,给她两个机会都浪费了。这种人的命不值得珍惜。他肥原不是源氏公子,会因色起乱,坏了规矩和道德。他肥原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不会怜香惜玉的。他决定用二太太的性命来好好再打一张牌。

    于是,把二太太从西楼带回来,带到东楼,推到吴志国跟前,掏出手枪,问吴志国:是我来毙,还是你?

    我来。吴志国说完接过手枪,对准二太太的脑门连开三枪,把脑花都打出来了。

    肥原夸奖道:你表现很好,让我想到贵国的一个成语大义灭亲。嘴上这么说,但在心里,不禁起乱。如果说之前肥原对李、吴的怀疑是相等的,那么吴这三枪打破了这个平衡:对李的怀疑超过了对吴。

    于是,肥原策划了下一个行动,是专门用来圈套李宁玉的。他叫王田香给吴志国找来纸笔,要求吴写一份血书,内容是他亲自口授的,吴志国只要照抄即可。血也是现成的,还在二太太头上无声地流淌,透散着腥膻的热气。吴志国从容地蘸着热乎乎的血,照着肥原的口述,力透纸背地写下一份鲜红的遗书:

    张司令:我要以死向您证明,我不是共匪,共匪是李宁玉。请相信我!请善待我的家人

    吴志国绝笔

    肥原看着未干的血书,对吴志国说: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死了。

    吴志国哼一声:我死不了的,李宁玉会让我活过来的。

    肥原冷冷一笑:别高兴得太早。告诉你,如果李宁玉不是老鬼,你会死得更惨,我不会善待你家人的。

    吴志国大声说:她肯定是老鬼!

    肥原瞪他一眼:那要我说了才算数!

    但肥原自始至终也无法这样说,因为李宁玉把他的牌又打回来了。

    五

    要说肥原这张牌是打得够精心的,非但亲自出面,还动用了众人、汽车做道具,造足了声势。这是一出戏,经过了用心编排,有来龙去脉,分起承转合。起的部分由肥原主打主唱,他将李宁玉单独约至户外,带她漫无目的地在后院山坡上散步,绕圈子,拉家常,像是一对多年失散的老友重逢。最后,两人在凉亭里坐下来,似乎要畅谈一番。凉亭依山而立,地势高,地基也高,所以视野辽阔,由此向外看,院内一切景致尽收眼底。他们刚坐下不久,一辆白色救护车停在东楼前,把二太太的尸体拉走了。与此同时,王田香带一辆绿色吉普车,把西楼里的人:金生火、顾小梦、白秘书,都接上车,走了。至于为什么走,去哪里,王田香一概不说。

    这一切,凉亭里的肥原和李宁玉看得清清楚楚,肥原也道得明明白白,只是道的尽是假话,把二太太的尸体说成是吴志国的,把金、顾、白的莫名出走说成是回家。

    为什么回家?肥原自问自答,因为事情已经结束,老鬼的真相已经大白。

    谁是老鬼?肥原又是自问自答,嗯,先不谈这个吧,我想先替吴部长了个遗愿,死人的事总比活人要紧,你说是不?李科长。说着笑眯眯地看着李宁玉,要求她再说一遍当初跟吴志国透露密电的过程。

    肥原认真地说:你应该知道,如果你说的跟昨天不一样,有出入,我会怎么想。

    李宁玉想了想,一边玩弄着木梳子,一边平声静气地回忆起来,时间、地方、起因、过程、对话、想法、情形,一是一,二是二,一五一十,虽不能说与原话只字不差,但基本上无出入。

    表现很好,要表扬。李宁玉说罢,肥原拍着手叫好,不简单,不简单哪。不过,用吴部长的话说,你连谎话都记得这么清,说明你真是狡滑狡猾的。

    这是事实。

    是事实吗?

    是。李宁玉看着肥原,肥原长,难道你怀疑我是共匪?

    不是怀疑,而是肯定。肥原说,要不我怎么会把人都放了呢?

    李宁玉犹豫一会儿,说:肥原长,你为什么

    肥原打断她:李宁玉,你别装了,为什么就在我手上。说着扬一扬吴志国的血书,丢给她,看看吧,这证据够了吧?

    至此,戏已演完承部,进入转部,精彩和高潮即将纷呈。

    白纸红字,触目惊心!即使木梳子是定海神针也难能叫李宁玉心安神定。她霍地站起来这一站,像是将灵魂摔掉了,眼睛发直,浑身不动,呆若木鸡,让肥原吃惊不小。这样傻站一会儿,李宁玉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惊叫道:不好了,肥原长,我们上当了!吴志国我现在怀疑吴志国就是老鬼

    荒唐!肥原训斥道,你坐下,搞什么鬼名堂,别演戏了,你才是老鬼。现在你说什么我都不信了。

    你肥原长李宁玉痛苦地摇着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招了吧。肥原倒是很清楚该怎么说,因为要说的话中午才跟吴志国说过,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招还可以将功赎罪,重新做人做事。你是个聪明人,用贵国的又一句老话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他没有威逼,而是诱供。肥原生相女态,性温语软,不适合威逼,而多年翻译官的经历让他在玩转辞令和心计方面学有所长,诱供正是他的强项。

    李宁玉盯着肥原,义正词严:肥原长,这话应该我来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快截住吴志国的尸体,不能送出去!

    为什么?

    他在借尸体传情报!

    什么?你说什么?肥原瞪大眼睛。

    李宁玉走到肥原跟前,咄咄逼人地问:你检查过他的尸体吗?

    肥原眯着眼:你是说他把情报藏在了身体里?

    是!

    谢谢你的提醒,肥原笑道,不过你多虑了,告诉你,我检查过他的身体,从头上到脚上,从鼻孔到屁眼,每一个洞洞孔孔都检查了。如果是你的话,我还要看看你的私处,你的子宫,那些地方都可能藏东西的,你说是吧?

    李宁玉厌恶地扭开头去:那等你验了他的尸体再来找我吧,也许他肚子就藏有东西。说着拔腿要走。

    站住!肥原挡住她的去路,潇洒地摊摊手,验了,没有,什么也没有。嘿嘿,这些都是小儿科的东西,早有人玩过,现在没人玩了。说着凑上前,对李宁玉一字一顿地说,你挺不住了是不?干吗要挺呢?我不理解,事到如今你没有更好的路,只有招供。

    李宁玉突然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话未说,泪先流出来:肥原长,请你相信我,我不是共匪,吴志国说我是老鬼恰恰说明他就是老鬼

    肥原打断她:我相信死人,不相信活人。

    李宁玉沉默一会儿,突然大声说:肥原长,就算吴志国肚子里没有藏东西,我也肯定他就是共匪!你把吴志国的畏罪自尽看做舍生取义,难道不怕玷污了你的智力?共党分子在被捕后畏罪自尽的例子可以说举不胜举!

    肥原睨她一眼:现在是你在玷污我的智力,但我不会被你迷惑的。

    李宁玉走到肥原面前,针锋相对:请问肥原长,吴志国为什么非要以死来指控我,难道他不能说,不能写?她顿了顿,是因为有长篇大论,肥原长,我希望你换一种思路来想想问题。你想一想,如果你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我是老鬼,你会用这种方式控告我吗?选择死其实是对我有利,因为死无对证。你死了等于是证人死了,证据也死了,我可以耍赖,可以咬紧牙关不承认。所以,如果我真是老鬼,我相信吴志国肯定不会死,因为他以死指控我,只能是对我有利,让我有了逃脱的可能。可我不是老鬼他为什么要说是?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是老鬼。他料定自己活不了了,必死无疑,索性一死了之,然后利用他的死来蒙骗你,如果蒙骗成了,你把我当老鬼抓了,杀了,他的鬼魂岂不可以仰天大笑?

    肥原笑了笑:还有什么高见,继续说。

    李宁玉镇静一下情绪,接着说:请肥原长再想想,他现在对我的指控只是一个说法,没有任何证据,而他我想你们昨天晚上抓他一定是掌握了什么证据。这暂且不说吧,就我个人而言,他不死,不自杀,我还想不到他是老鬼,虽然他说他不知道密电内容,我很明白他是在撒谎,但我也没有因此认为他就是老鬼,因为我觉得他向我打听密电内容本身是不光彩的,他要推卸责任,不承认,是可以理解的。昨天白秘书找我谈话,我也是这么说的。但现在他的死,他的血书,正说明他就是老鬼,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什么老鬼,只有老鬼才会把我说成老鬼。

    肥原笑笑,想开口,李宁玉又抢着说:我可以这样说,如果他死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我觉得这种证明还有可信的一面。但现在他不但要清白,还要拉一个替死鬼,把我整死。这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可信了,因为我刚才说过,我知道我不是老鬼,他的底牌是一张诈牌。这一点只有我知道,你不知道,所以他要诈你。我说我不是老鬼,口说无凭,你信吗?不信。这正是他诈你的条件,因为你现在对我们都怀疑。他在利用你对我们的怀疑,跟你赌博,如果输了无所谓,反正迟早是死。可如果赢了他就是大赢家,赢了你害死了我,多漂亮。至于他为什么不指控别人,只指控我,这是明摆的,因为是我说了实话才把他弄进这里的。总之,现在我正是从他的死和对我的诬蔑中敢肯定他就是老鬼。希望肥原长能明察秋毫,不要被一条不值钱的狗命所迷惑。我坚信如果他知道我是老鬼,他不会死的,活着更好。

    完了?肥原听罢,居然拍手夸奖道,说得好。都说你不爱说话,其实还是很能说的。看李宁玉想插话,他阻止了,现在该我说了。如果我告诉你吴志国没死,用你的话说,我是在诈你,你又有何高见?

    李宁玉心里咯噔地一响,感觉心丢入了裤裆里,浑身都没了知觉,眼前一片黑。但这个过程很短,像拉了一下电闸,很快电又通上了,她听到自己这样说道:这样的话,我收回我说的话。

    肥原惊讶了一声,紧紧逼问:就是说你认为他不是老鬼?他不是,你也不是,那又是谁呢?是金生火,还是顾小梦?

    是谁都要凭证据说。李宁玉思量着说,我刚才说了,我是根据他的自杀和对我的指控来推断他是老鬼的。如果情况不是这样,我的推断也就不成立。我不认为他不是,也不能说谁是。我说过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不会随便指控谁的。

    肥原思虑一会儿,站起来,望着山下说:我认为,到现在为止你的表现非常好。我喜欢你,你的智力不俗,你的心理素质很好。但是我更喜欢抓住你,抓住你这种共党会让我有一种成功感,你知道吧?

    肥原说的是真话,这出戏看来只能演到这里,他不想再演下去了。如果可能,他甚至想把已经演过的都抹掉,因为兴师动众折腾的这场戏其实并无收获。这一点不论是关在东楼里的吴志国,还是守候在招待所里的王田香都已经有所预感。

    王田香把金、顾、白接上车后,其实车子连大门都没开出,只是停在大楼前,以为事情很快会结束的。后来久久没有消息,眼看就要吃晚饭了,便把人放下车,去餐厅里等。等了又等,还是不见消息,王田香担心出事,把人交给胖参谋看着,自己则去了后院。刚走进后院,王田香远远看见,肥原和李宁玉一前一后,已经在往山下走,闲闲散散的样子,一看就是没什么结果。由于视野的局限,躲在窗洞后窥视的吴志国要稍后一会儿才能看到,等他看到两人的那个样子李宁玉居然还在旁若无人地梳弄头发!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好像恐惧把他缩小成了一根头发丝,正在被李宁玉的梳子一下接一下地耙着,拉着,随时都可能耙下头,丢弃在野地里。

    适时,正是落日黄昏时分,金黄色的斜阳在漆亮的红木梳子上跳跃着,滚动着,熠熠生辉,给人感觉好像李宁玉的手上有一种法力和神性。

    六

    事实证明李宁玉并无神性和法力。

    吃晚饭时,热菜还没有上来,正餐还没有开吃,李宁玉却被一道开胃菜半只小小的山辣椒放倒了。

    是胃痛。

    胃痛得她像只受惊的虾,身子像张弓,无法挺直。如果说佝腰的样子是可以做假的,额头上黄豆一般的汗珠子是做不了假的。不是假的就是真的。是真的就要给她找医生看。顾小梦坚决要求肥原送她去医院。

    顾小梦说:就算她是老鬼,你也不能见死不救。

    肥原颇有闲情地对她笑道:小顾啊,你这是说外行话了,如果她是老鬼我就更要救了。

    是的,肥原是要救的。但要不要去医院,他让李宁玉自己来决定。这里面又是有他的名堂的,他在试探李宁玉。如果李宁玉执意要去医院,肥原会把这看做是李宁玉导演的一出苦肉计:借半只辣椒之名,实际上可能悄悄吞下什么可怕的东西弄伤胃,给自己创造与外界接触的机会。他还推测李宁玉可能会指定去某一医院,这样的话他将有充足的理由怀疑,那家医院里必定有她的同党。

    但李宁玉非但没有要求去医院,还把自己的病看得很无所谓。没事的,她对肥原和顾小梦都这样说,这是老毛病,吃点药就行了。而且确实像个老毛病患者一样,还知道吃什么药:胡氏胃痛宁和胡字养胃丸。两种药都是本市出产的,很普通,任何一家药店和医院都买得到。就是说,她一点都没有为难肥原和王田香,只是让胖参谋出了一次脚力,去对面南山路上跑了一趟而已。

    胖参谋是骑摩托车去的,很快回来了。回来时大家都还在进餐,李宁玉在一旁休息,等药。顾小梦亲自去厨房要来开水,服侍李宁玉把药吃了。药似乎蛮管用的,服后不久李宁玉紧锁的眉头明显开了,额头上的汗也眼看着下去一半。等大家吃完饭时,她已不大感觉到疼痛,走路也没问题。虽不能照常甩手甩脚,昂首阔步地走,但完全可以自己走,不需要人搀扶。肥原想叫胖参谋用摩托车送她回去,她也拒绝了。不是婉言谢绝,而是真正的拒绝,话说得阴阳怪气的。起码肥原听得出,那是阴阳怪气的。

    李宁玉说:我还是和大家一起走吧,免得到时给肥原长增加一个我是老鬼的嫌疑。

    肥原笑道:这么说你不去医院也是为了清白?

    李宁玉说:是的。

    肥原又问:就是说清白比命重要?

    李宁玉说:是的。

    肥原笑道:那就走吧。走吧,一起走。

    就一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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