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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大旺回他的豫西老家休假一个多月又回部队了。

    在一个多月的假期里,他仿佛在监狱里住了四十余天。不知道师长回来以后,刘莲身边都发生了什么难料之事,有何样的意外的在发芽与生长。不知道部队拉练归来,连长和指导员,还有连队的老兵、新兵会对他的消失有何种议论。他是军人,是一个优秀的士兵,是全师的典型模范,他不能就这样从他的第二故乡悄然消失,既没有军营的一丝消息,又没有连队同意他休假或不同意休假的丝毫讯息。他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在家呆了将近一个半月,到妻子、邻人、所有的村人看他的目光都有些异样时,都要时不时地问他一句你咋还不归队或感叹一句你这假期可真长啊时,他就不能不提上行李归队了。

    火车、汽车,还坐了一段砰砰砰砰的拖拉机,两天一夜的艰难行程,并没有使吴大旺感到如何的疲劳。只是快到营房时,他的心跳身不由己地由慢到快乱起来,脸上还有了一层不该有的汗,仿佛一个小偷要回来自首样。在军营的大门前,他放下手中的行李,狠狠擦了两把汗,做了几次深呼吸,使狂跳不安的内心平静一些后,才又提着行李往营房里走。此时正置为过了午饭之后,军营里一如往日般整洁而平静,路边的杨树、梧桐树,似乎是为了首长检查,也为了越冬准备,都在树身距地面的一米之处,涂了白色的石灰水,老远看去,如同所有的树木都穿了白色的裙。季节置为仲秋,树叶滔滔不绝地在风中响着下落,可军营的马路上、操场边,各个连队的房前屋后,却都是光洁一片,不等落叶在地上站稳脚跟,就有勤劳、积极的士兵,把那落叶捡到了垃圾池里,留下白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营院里的境况,显示着平安无事的迹像。然而,在这平静的下面,正隐藏着前所未有的暗流和危机,只是到眼下为止,那暗流和危机,还没有真正触动吴大旺敏感的神经。手里提着的行李——一个回家时刘莲给他的漂亮的公文包,一个他临时在路上买的红色人造革制的旅行包。公文包里装了他的叠得犹如公文般齐整的军装,旅行包里装了他家乡的各种土特产,如核桃、花生、葵花仔和一包松仔儿。松仔不是他家乡的土特产,可刘莲会偶而在兴致所至时,爱磕几粒松仔儿,他就在豫西的古都城里买了几斤松仔儿。那松仔油光发亮,每一粒都闪着红润的光泽,虽只花了不足六元,可却代表着吴大旺的一片心。即便不能代表吴大旺的一片心,也可以在他见到刘莲时的尴尬场面里,把它取出来,递给她,藉此打破那尴尬和僵持,也可以或多或少地向她证明,人间往来的确是礼轻情义重,鸿毛如泰山;证明吴大旺确实心中掂念着她,不曾有过一天不想她;证明吴大旺虽出身卑微,是个来自穷乡僻壤的士兵,但却知情达理,心地善良、崇尚美德,必然是那种有恩必报的仁智之士。

    他往军营里走去时,大门口的哨兵并不认识他,可看见他大包小包的探家归来,竟呼的一个立正,向他敬了一个军礼,很幽默地阴阳顿挫着叫了一句老兵好。这使他有些错手不及,不得不向他点头致意,示意手里提着行李,说对不起,我就不向你还礼了。

    哨兵朝他笑了笑,连说了几句没事、没事儿。接着又说了几句让他感到莫名奇妙的话。哨兵说,老兵,你是休假刚回吧?他说,哎。

    哨兵说,回来干啥呀,让连队把你的东西托运回去就行啦。

    他怔怔地望着那哨兵,像盯着一道解不开的数学题。很显然,哨兵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他浑然不知的疑问来,就对他轻松而又神秘地笑了笑,说你不知道咱们师里发生了什么事?说不知道就算了,免得你心里酸酸溜溜的,吃了苍蝇样。

    他就盯着那哨兵,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哨兵说,回到连队你就知道了。

    他说,到底出了啥事嘛。

    哨兵说,回到连队你就知道了嘛。

    他只好从哨兵面前走开了。

    走开了,然而哨兵云里雾里的话,不仅是如苍蝇样在他的心里嗡嗡嘤嘤飞,而且还如蚂蜂样在他的心里嘤嘤嗡嗡地飞来蜇去,尖细的毒刺扎得他心里肿胀,暗暗作痛,仿佛胀裂的血流堆满了他的整个胸腔。他不知道部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坚信那发生的事只能是他和刘莲的事。往军营里走去时,他的双腿有些软,汗像雨注样从他的头上、后背往下落,有几次他都想从军营里重新返回到军营外,可迟疑一阵子,他还是硬着头皮朝着军营里边走过去。按照以往公务员们探家归队的习性,都是要先到首长家里报到,把给首长和首长家人带的礼物送上去,向首长和家人们问好道安后,才会回到连队里。可是吴大旺走进营院却没有先到师长家,不言而喻的缘故,他微微地颤着双腿从一号院前的大马路上过去时,只朝那儿担惊受怕地扭头看了看。因为有院墙相隔着,他看不见一楼和院里的景观,只看见二楼面向这边的窗户都关着,有一只麻雀落在他和刘莲同住了将近两个月的那间卧室的窗台上。这当儿,他极想看见刘莲突然开窗的模样儿,看见刘莲那张红润的苹果样动人的脸,从那张脸上借以她脸色的变化,判断他和她的爱情是否已成为哨兵说的军营里发生的天大之事。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就在路边顿住了脚,站在那儿望着那扇窗。那扇窗子曾经目睹、见证了他和刘莲不凡的爱情和故事,可是这一会,它却总是竖在半空,沉默不言,不肯打开来看他一眼。这叫他在转瞬之间,对那个不同凡俗的爱情故事产生了一种飘忽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在他的脑里风一样吹过去,那种失落和孤独,就又一次填满了他的心。就那么呆呆地看一会,见那落在窗台上的麻雀在那儿悠然自得,不惊不恐,这就告诉了他,刘莲不会马上那么巧地把那扇窗子推开来。也许她就不在那间屋子里。说到底她还不知道他从家里回来了。走之前,她一再叮嘱他,没有接到连队归队的通知,他千万别归队,可以在家安心地住。

    可他归队了。

    他首先胆颤心惊地回到了连队里。

    到了连队时,时间正置为饭后的自由活动,要往回,这时候士兵们不是在屋里以写家信而滋补精神生活,就是在屋外翻单杠、跳木马、洗衣服、晒被褥,或者在树荫或太阳下面聊大天,议论革命形势,回忆家乡往事。可是,这一天,连队门前却空无一人,静如乡野。吴大旺已经清楚地感到军营里的寂静有些反常,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反常的无声无息。那种无声无息的宁静,越深邃寂寥,就意味着到来的暴风雨将愈发猛烈有力,甚至会摧毁一切。他心中那种蜂蜇的疼痛和不安,这时已经到了极致的顶峰,在距连部还有十几米的路边,忽然间双腿就软得挪抬不动,寸步难行,瓢泼的虚汗在脸上宛若倾盆之雨,使他有些要倒在地上的晕弦,于是,慌忙放下行李,扶住了路边的一棵桐树。这时候,兄弟营的一辆汽车从他面前开过来。汽车两边坐满了着装整齐的士兵,中间码满了他们的背包,而每个士兵的脸上,都是别扭而又严肃的表情,似乎他们是去执行一次他们不愿又不能不去的任务。而靠着吴大旺这边的车厢上,则挂着红布横幅,横幅上写着一句他看不明白的标语口号——天下乃我家,我家驻四海。汽车在军营里走得很慢,如同老人的步行,可到勤务连的营房前边时,司机换了挡,加大了油门,那汽车从步行的速度变得如同自行车。这使得吴大旺仍然有机会望着那汽车,去想些莫名奇妙的事。也就这时候,突然从汽车上飞出了两颗酒瓶子,如同榴弹样砸在了连部的红砖山墙上,砰砰的声音,炸得响如巨雷,接着还有士兵在那车上恶狠狠地骂了几句什么话,车就从他面前开走了。这一幕,来得唐突至极,吴大旺丝毫没有预防,心里就不免有了一阵惊跳,惘然地望着山墙下那片碎玻璃的瓶子,闻到一股烈酒的味道,白浓浓地一片针芒样刺进他的鼻子里。他猛地怔住了。

    这当儿,连队通讯员好像早就知道要发生什么样,他有备无患地拿着条帚、簸箕从连队走出来,很快就把那碎玻璃扫进了簸箕里。

    吴大旺迎着通讯员走过去。

    不消说,以他的人生阅历,从通讯员脸上的表情变化,他可以定断在连队、在军营,在师长家的一号院落里,发生了什么令人难以释怀的事,从而会导致有士兵,敢在去执行任务的途中把白酒瓶子甩在山墙上。

    他老远叫了一声通讯员。

    可通讯员似乎听见了他的叫,还好像扭头瞟了他一眼,却又没听见样往连部走过去。这让吴大旺又开始心里狂跳了。那种刚刚走去的小偷自首的惊恐和不安,再次加倍地占据了他的全身心。汗水又一次汪洋在脸上。木呆着,想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情时,幸好故事向前发展了,情节发生变化了。因止步不前而显得沉闷灰暗的故事在突然之间开了一扇门,一扇窗,向前推进了。有新的原素注入了这个故事里。

    指导员出现在了连部门前。不知道他出来干什么,他一眼就看见了吴大旺。

    吴大旺也看见了指导员。

    他们目光碰撞的火光,如炎炎烈日般照得他们彼此都一时眼睛发花,睁不开眼皮,似乎谁都不敢相信对方是谁那样儿。那时候,指导员脸上不该有的惊奇,使吴大旺心乱如麻,双手发汗,那个人造革旅行包咚地一响,从他手里滑落在了地上。可是,几秒钟之后,指导员脸上僵硬的惊奇却又突然日出云散地化了开来,绽放出了金黄的笑容,快步地走过去,说吴班长,是你呀,我没说让你回来你就回来了?他边说边走,几步上去,竟捡起地上的行李,拉着吴大旺快速地进了他的宿舍里,然后是倒开水,让椅子,亲自去水龙头上给吴大旺接水洗脸,还把他平时舍不得用的上海牌香皂拿出来给吴大旺擦手洗尘。他的这一连串超乎寻常的热情,使吴大旺刚才的惊慌又一次从心里淡薄下去,那颗悬置的心,又缓缓地落实下来。之后,他简短问了吴大旺在路上奔簸颠沛的情况,知道吴大旺还没吃午饭,又立马让通讯员通知炊事班给他烧了一盆鸡蛋面。

    在吴大旺吃着面条时,指导员有条有理、热情详尽地给他讲了以下几点:

    一、师长的妻子刘莲亲自给他们说了,说吴大旺家里有些难办的事,回去要一至三个月,说做为特殊情况,组织上已经给他批了长假,让连队没有什么急事,就不要催他回来。

    二、说师长去北京学习、参加高级干部精兵简政、固我长城的研讨班,在那有军委首长组织并主持的研讨会上,他主动请缨,授领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就是这全军精简整编的试点,别的部队都不愿接受时,师长把精简整编的试点师接过来放在了放在他们师里。就是说,在相当短暂的日子里,他们的部队就将要从此解散。他们师的建制,将在最近一段时间内,彻底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编制中烟消云散,只留下一些文字记载在发黄发脆的军史的书页中。说部队解散,各团、营、连的官兵有三种去向,一是以连为单位,离开军营,被编入兄弟单位;二是留在军营,改变番号,编入另外一支部队;三是团、营、连集体解散,每个官兵都脱掉军装,返回故里,从此开始一种全新的普通百姓的人生命运。指导员说,个别编入兄弟单位的连队,已经从军营拉走了几个,而留下的,谁都还不知道自己是会被解散返回故里,还是会被留下来继续服役,保家卫国,为民也为己。说解散还是调去,走与留都在师长掌控之中。

    三、目前,警务连的存亡走留,还悬而未决。但根据调走的几个营连的情况分析,那调走的都不是师长喜欢的部队。那些部队的干部,也少有几个和师长熟悉并亲密,而师长喜欢的老虎营、钢铁连、无坚不摧团,还有尖刀班和钢铁排所在的连和营,都还安然无恙地扎在军营里。既便是那些没有什么特殊荣誉的部队,仔细一分析,也总有哪个营长、连长和师长或师政委的私交如同鱼和水。如此这般地说,留在营院的部队,多半都仍然会留下来,解散和走的,只是个别和少数。而具体说到勤务连,指导员说,按常理,勤务连在为每个首长和首长家里服务时,都竭尽全力、全心全意,周到细致,师首长们个个满意,家家满意,虽是工作,也都有着连队和首长们的个人情感,如此推论,警务连解散的可能性几乎就没有,归根结底,只是留下编入哪个兄弟单位的问题。说形势尽管如此,算得上一片大好,可鉴于毕竟是整编,试点师必须要给军委提供出可行性整编经验与报告,所以,现在全师的人员调动和预提干部的指标就全部取消,干部部门已经冻结了全部提干程序与渠道。这样,原来要给吴大旺提干的预设,就只能化为泡影。但考虑到他是师长默认和刘莲最热情推荐的公务员标兵,师长已经指示有关部门,要破格把他的工作安排在他家乡所在的那个古都市里,把他老婆、孩子的户口一并迁入市内,不仅要实行农转非,还要安排相应的工作。

    四、整编工作已经开始,今年的老兵退伍可能提前,师长家里的公务员已经连续地另换他人,但工作都不顺利,每个公务员都谨心慎微,却还是经常惹师长生气,若不是刘莲大度,怕这公务员都换了三个、四个。这样,就要求吴大旺不仅不要再去师长家里工作,而且,没有什么大事,也就最好不要往师长家里去了。

    指导员的话让吴大旺有些如释重负,从进入军营后就产生的那种忐忑不安,开始在心里变得轻如飞风,淡若飘云。原来他和刘莲的情事并不为人知,一个巨大的秘密都还隐藏在他和刘莲心里,别人都还不晓分毫。这让他感到一种甜蜜的侥幸如糖水样在心里漫延,直到指导员又说,不知为啥师长脾气变得特别粗暴,看见公务员总是瞪着眼睛,狠不得要把公务员吃进肚里。说为了避免给连队工作带来不应有的麻烦,请他不要在没有请假的情况下出入师长家里,他才又开始把放下的内心,重又提升到喉口悬置起来。最后,指导员还问吴大旺,说小吴,你究竟在师长家里做了什么?让师长又爱又恨,一方面只要新公务员提到你的名字,师长脸上就有不悦的青色;另一方面,又指示机关,抓紧安排你的工作,越快越好,要尽快地让你在部队整编、解散之前离开部队,到地方工作。

    指导员这样问吴大旺时,正在给他续着喝了一半的茶水,吴大旺扭头看指导员的脸上,满是对他充满不解的神秘和羡慕,他就一边夺着指导员手里的水瓶,说我自己倒,自己倒,一边又在心里感到一些遗憾之后的那种名至实归的满足。仿佛在家时,对刘莲和军营那无可忍耐的思念,其实就是对自己未来命运不确定性的担忧。现在,因为突如其来的整编,自己不能提干了,组织上不仅要在家乡的城市安排自己的工作,还要调迁老婆孩子的户口,这让他有一种劳有所报,而且所报超值的幸运感。他开始在心里感激着刘莲,脸上泛着红润的光亮,望着指导员,本来想用争倒开水这个细节,来了草敷衍指导员的尴尬提问,可指导员在把水瓶给他之后,却又追问了一句说,你倒底在师长家里做了什么事?他说,没做什么呀。

    指导员说,是真的?

    他说,是真的。

    指导员说,我不信。说没做什么,师长会一听到你的名字脸上就有青颜色?

    他闷了一会,勾着头儿,脸上有了一些薄薄的虚汗。

    然而,这时的吴大旺,已经不是指导员先前所熟识的那个总是不舍腼腆的公务员兼着的炊事员。爱情催生了他的应变和成熟,尤其是和一个来自扬州城里的漂亮女军官、师长的夫人有了那么一段惊天动地的情爱经历,他已经在自己都未曾觉察中变得成熟起来。其成熟的成度,虽然他身处士兵的地位,却已超过一般军官的高度。毕竟和他同床共枕、疯狂无忌了两个月的,是师长的夫人,是那位人见人敬的师里的女皇。虚汗之后,他很快就把自己平静下来,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一边给自己倒着茶水,一边从脑里迅疾闪过他和刘莲那令他终生难忘的赤身裸体、在屋里无以言说的爱情的反革命游戏,这使他的脑里如同划过了一道阴霾中的闪电。在闪电中,他看到了一个绝佳的托词,就向指导员撒了一个弥天大慌,说指导员,怕是我在师长屋里那次擦桌子时,碰倒了师长桌上那尊刷了金粉的毛主席像,把毛主席像的鼻子碰掉了。听人家说,那像是中央军委里哪个首长送给师长的。说到这儿时,吴大旺又抬头看了看指导员的脸。他看见指导员将信将疑,有一层凝重厚在他脸上,盯着他像盯着一个犯了弥天大错的新兵。可片刻的沉静和凝重之后,指导员却又轻松地说了三个字——怪不得。接下又自言自语着说,弄坏了毛主席的像,这是天大的事,也是屁大的事。看来师长是把它当成天大的事情了。说既然这样,你千万别去师长家,别轻易让他看见你的踪迹就行了。

    到这儿,这场不凡的爱情故事,似乎随着精兵简政和吴大旺的离开军营已经临近结束。这让人有些遗憾,也有些无奈。仔细推敲,人生就是锅碗变飘勺,阴差又阳错,除此没有更新的东西和设备。

    阴差阳错是我们传统大戏的精华,也是我们这个情爱故事构造的骨髓。指导员的一、二、三、四,让吴大旺感到些微的心安,就像一个盗贼在提心吊胆后的空手而归时,终于捡到了一个元宝样,使他反复升降起伏的内心,开始有了平静的滋养,可以在这平静中,慢慢去思考和面对一切,只可惜,这种相对的平静,并没有维持多久,就又开始在他内心有了另外的跌荡和起伏。他在连队呆了半天,竟没有见到连长的身影。他知道,比起指导员,连长和师长与刘莲,有一种更为亲密的关系。因为连长也曾经是过师长的公务员,师长和他的前任妻子分手惜别时,连长还在师长家里为人民服务呢。这种特殊的关系,使连长直到今天,走进师长的办公室不唤报告,师长也不会瞪眼批评他不懂军事原则,没有上下级观念。正是这样一种关系,吴大旺就急于要见到连长一面,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更为详尽的消息和蛛丝马迹。他就像一个杀了人的罪犯,既要装得若无其事,又极想知道人们到底对那场杀人的血灾知道、听到了一些什么,于是就在下午上课以后,部队都到操场上训练去了,他说他有急事要给连长汇报一下,指导员想了一会,就让通讯员带着他去找了连长。

    显然,连长在哪,在干着什么,指导员心里一清二楚。可他却说不知道连长在哪,让通讯员带他找找。他就跟着新兵通讯员,到了营院最南的二团三营的营长宿舍前。在那里,吴大旺遇到了令他震惊的一幕。这幕戏使他和刘莲的爱情故事变得复杂而又意味无穷。使他和她那美好的爱情,有了更为宽阔而宠大的意义,宛若一片青紫绿叶、香飘十里的花地中间,又长了许多不可触摸的棘刺,或者说,使那片飘香的花地,落进了无边无际的长满荆棘的山野中间,使那本来郁郁飘香的花草,不再有了可供人品识咀嚼的美。

    二团三营座落在营院最南的后边,营部门前是一片开阔的泡桐树林。不知是因为这里偏僻,还是营里疏于管理,使这儿的环境和吴大旺走入军营的一干二净完全不同。泡桐树上没有刷那白色的石灰水,路边连排的冬青棵下,也没有又平又整的土围子。满地枯黄的泡桐树叶,厚厚一层铺在营部门前,景像显得肃条而又凄寒。就在这凄寒里,三营长的门前,站着一个哨兵,短胖、憨厚,可竟固执地不让他们走进营长的宿舍,说营长持意交待,谁来都不让走进屋里,所以他们只能站在门口,由他进去报告,看警务连的连长,在不在三营长的宿舍。吴大旺说,我自己进去找吧,我和你们营长熟得很。

    哨兵说,熟也不行。

    吴大旺说,难道说你们营长是在屋里密谋兵变呀。

    哨兵说,差不多。

    那哨兵说着,就开门进了营长的宿舍,进去后又立马把门给关了。他们就在那门外等着,竟等得日出日落,岁月久长,还不见那哨兵从屋里出来。吴大旺问连队的通讯员说,连长在这儿吗?通讯员肯定地点了一下头。又等一会,吴大旺就有些急不可耐地朝三营长的窗口走去,他看见屋里既然是秘密会议,三营长的窗子竟还开着。就是这个时候,就是这扇窗子,让吴大旺看到了惊心的一幕,感到了他和刘莲的关系,并非是简单的性与情爱。他从那窗子里闻到了一股扑面的酒气,人未到窗前,那酒气就炽白烈烈地轰在他的脸上,接着他还听到劈哩啪啦耳光的响声。慌忙谨慎地爬到窗口,竟发现那屋里不是开会,而是喝酒,被从窗口拉到屋中央改为餐桌的三营长的办公桌上,摆满了空盘空碗,有几个当地产的老白干酒瓶,倒在碗盘的中间,五、六双鲜红的筷子,横七竖八地躺在桌上,落在地上。显然,他们是从午饭开始喝的,现在,都已酩酊大醉,四、五个干部,差不多都已醉得不可收拾,那景像完全是败军败仗后破罐子破摔的一幕活报剧目。吴大旺怔在窗口,他发现除了三营长和他的连长外,这一堆酒醉的军官中,还有三团副团长和三团三营的教导员,还有一个,好像是师司令部哪个科的参谋。这一些人既非同乡,也不是工作岗位上的伙计战友,之所以能聚在一起,是因为他们都曾当过师长家的公务员、或者警卫员,再或是师长当营长、连长时的通讯员。比如三团的副团长,就是师长当营长时的通讯员,三团二营的教导员,就是师长当副师长时家里的第一任公务员。吴大旺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聚在一起,人人失去觉悟和原则,放任着自己的理性和纪律,脱了军装,开怀露脖,个个喝得烂醉如泥,在千疮百孔地挫伤着军人的风范和形象。副团长已经躺在营长的床上打着呼噜睡了过去,那个参谋不知为啥依着床腿,坐在地上,又哭又笑,而三营长自己,蹲在桌子腿下,不停地拿着自己的双手,打着自己的嘴巴,骂着自己道,我让你胡讲乱说!我胡讲好的乱说!倒是他们的连长和三团二营的教导员都还清醒,不停地拉着营长,劝着他道,何苦呢,何苦呢,哪个部队留下,哪个部队解散,谁都还不知道你何苦这个样儿?

    三营长就坐在那儿哈哈大笑着又唤又叫。

    ——明摆着的嘛!

    ——明摆着的嘛!

    然后,他的通讯员端了一杯泡好的茶水到了他面前,先用嘴唇试了一下热不热,就把那茶水递给了营长说,喝吧营长,人家说浓茶醒酒呢。营长便接过那杯水,慢慢倒到地面上,让那晶黄的茶水漫无目的地朝四面流动着,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人,说你们看,这就是我们三营的兵,和这水一样,朝着四面八方流。

    到这儿,窗口的吴大旺开始变得懵懂又迷惑,他不知道他们为啥儿会聚到一块儿,为啥会喝得如此不顾影响,个个瘫醉。也就这个当儿,连长扭头看见了他,惊怔了一下,脸上显出一种惨白,瞟一眼屋里倒下的战友,忙丢下营长从屋里快步走出来,一把将吴大旺从窗口拉开来,瞪着眼睛质问他,我没让你归队你为啥归队呢?

    他说,连长,我回家已经一个半月啦。

    连长说,去没去师长家?

    他说,还没呢。

    连长便松了一口气,又返身到营长屋里说了什么话,出来就拉着吴大旺,带着通讯员,回自己的警务连里了。一路上,连长和指导员恰恰相反,他惜语如金,只给吴大旺说了一句话,说今天你听到看到的,谁到不要说,说出去传到师长的耳朵里,那事情就大了,不可收拾了。

    事情就是这样,吴大旺回到军营,犹如一粒扣子,掉进了一团乱麻之中,虽然有其千头万绪,却没有一丝线头能穿入他那粒扣子的扣眼儿。精简整编,那是多么大的事情,他一个小小的士兵,哪能理出一个头绪来。而他所关心的,只是他和刘莲的爱情,还有因为那爱情结出的他退伍回家、安排工作和把妻儿的户口转入城市的胜利果实。在吴大旺的眼睛里,事情就这么简单。回到军营那短暂的日子里。令他真正深感意外的是,本是做着以悲剧来结束那段爱情故事的准备,却意外地收到了加倍的喜剧结尾的效果。没有想到,因为他在军营不合时宜地出现,倒加速了组织上安排他尽快离开部队的步伐。居然在短短的一周之内,人家就安排好了他的工作,办理好了他的妻子、儿子农转非进城的一切手续。而且,这些麻团样凌乱、缠人的事情,居然没让吴大旺有一丝的难处,费上一丁点儿的手脚。而他所要配合的事情,就是在机关干部的指点之下,填了几张表格;在有关表格的下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如此而已。

    事情的结尾,真的是快得迅雷不及掩耳,让吴大旺有些措手不及,缺少心理准备。这几天的时间,他把有关国计民生、固我长城、强我军队的整编工作放到一边,利用白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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