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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她坐在花台边上,开了口。

    “我跟你说过,小时候我见过你。”

    李知行点头:“我问了你很多次,你都不肯说。”

    “这件事情”唐宓很慢地开口“之前跟你说过,因为我的过错,害得明朗受伤。那之后不久,外婆带着我到了宣州,想跟舅妈道歉,另外再见小朗一次,看看他好了没有。我们找到舅舅家里,舅舅出差不在,舅妈不让我和外婆进门,我和外婆在小区门口等了很久保安很同情我们,还是带我们去了舅妈家敲门,当然还是没用,舅妈照样不让我们进门。我在舅妈家门口,隔着玻璃,见了你第一面。你趴在窗台上,从二楼看着我和外婆。”

    “那年春天来得迟,而且很罕见地下了雪,天气很冷回去的路上,外婆摔了一跤,背篓里的瓜果蔬菜滚了一地外婆去马路中捡东西,差点儿被车撞到。”唐宓抬起头来,看了李知行一眼“那辆车是你家的,我在舅妈家门口看到过,车牌号很好记。”

    叙述往事时她一直语气寡淡,仿佛说着别人的事。

    “车上有司机,你妈妈在副驾驶的位置,她穿着皮靴从车上下来,骂我外婆‘到马路上找死吗’。而你,摇下了车窗,从后排往后看了我一眼。那时候,我正跪在雪水里扶着外婆站起来。那是我见你的第二次。”

    李知行呆若木鸡,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完完全全不记得这事儿。人的记忆是很奇妙的,虽然经过了同一段时间,但记住的完全不是一件事情。

    她说得简略,细节通通略去,但也不难想象,那个寒冷的下雪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此前去了唐家村一趟,他知道她们祖孙两人是艰难生存着的弱势群体,但当时他没想到过,她们祖孙两人曾经遭受过自己的羞辱。仅仅两面之缘,就让她深刻地记了他十几年,可见仅仅两面之缘,就让她深刻记了他十几年,可见当年的事情在她脑海里留下了什么样的恶劣印象。

    他可以跟她说“对不起”但这份道歉毫无分量——她不需要他的道歉。大可以用“我不记得”“我太小”来搪塞,又或者怀疑唐宓是否认错人,但这不可能。

    他可以想象到唐宓高一初见他时,对他的天然厌恶感从何而来。

    难怪她后来甚至愿意转校,也不愿意和他同班。

    李知行沉默了很久,抬头看着她,才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要怎么才肯原谅我?”

    唐宓疲惫地摇了摇头:“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愧疚,更谈不上原谅。你不记得那时候的事情,并且那时候你也就是个孩子。实际上,该道歉的那个人是我。”

    “你不用——”

    唐宓没心思听他说话,直截了当打断他的话:“高一入学的时候,我带着偏见,对你态度很糟,你却没跟我计较真是很惭愧都是我小肚鸡肠、为人刻薄。现在,你不惜得罪亲姑姑来帮我,我非常感激。”

    李知行看着她,只觉得心中有股气渐渐郁结,却无从排解。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唐宓走了两步,站在住院部的台阶上,伸出手在两人中间轻轻一划“李知行,我和你有着各自的立场,因此我永远不会喜欢你们李家人,我想,你的家人看我和我舅舅也差不多。我不想跟你做朋友,我们做普通的同学就好。”

    “你的‘普通同学’是什么意思?”李知行只觉得嗓子疼,话说得更加艰难。

    “不用刻意联系,也不需要刻意关照。这就足够了。”

    她和他目光平视,态度坦然镇定,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有那么一瞬间,李知行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感谢她没说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这种话,只是要求“泾渭分明”——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大概算是进步吧。

    李知行看着她走入住院部大楼的身影,心情复杂难言。

    打车回到家里,时间已经很晚了,父亲的书房还亮着灯,李知行敲了敲书房的门,得到父亲许可之后,走了进去。

    李正远正在看秘书刚刚送来的文件,用铅笔一一批示着,手边的茶都冷了,李知行倒了杯茶,送到了他的办公桌上。

    李正远放下文件,取下眼镜,对儿子点了点头。

    “爸爸。”李知行站在办公桌前,斟酌着开口“爸爸,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他们堪为父子关系的典范,通常来说,但凡发生大事,他都会询问父亲的意见。

    “晚上,奶奶的生日宴,我来得迟了点儿,是因为在酒店里遇到我的同班同学,叫唐宓,恰好也是姑父的外甥女,这事儿我之前也跟你说过。”李知行说“她的外婆,也就是姑父的母亲被胡蜂蜇伤了,在宣州第一医院住院,医疗费要三十万左右。唐宓呢,是来跟舅妈要钱的。”

    李正远拿过茶杯喝了一口,用眼神示意儿子说下去。

    “我起初奇怪。”李知行说“问了她原因之后才知道,姑父没钱,钱都被姑姑拿在手里。”

    “他们闹得不可开交也不是头一回了。”李正远说。

    “这事儿本身也不新鲜。但是,姑姑不愿意出钱救姑父的母亲,十万都不愿意给。”

    李知行隐去了唐宓威胁李如沁那一段,只说自己动了半天,姑姑才给了钱。他隐去了自己的立场,平铺直叙将事情告诉了父亲。

    “那这样。”李正远思索了下“我打个电话,让老人家转到总医院去。”

    “爸爸,这就不用了,现在情况不错。”李知行顿了顿“爸我是想,就算姑姑不肯出钱,也不至于阻拦姑父救他自己的妈妈吧。爷爷从小教导我们要尊老爱幼,我没想到姑姑对老人是这种态度,想起来挺寒心的。”

    李正远点头:“隔两天我找你姑姑谈谈。”

    父子俩说着话,张静瑜女士推门走进来,她踩着拖鞋,已经换下了晚宴的正装。

    “正远,你怎么没开空调?宣州这夏天真是热死了,和蒸笼一样。”

    李正远说:“送爸妈去白楼了吗?我不是说了,你住在那边也没关系。”

    “也没必要了,何必在白楼跟他们挤,这一大家人的。”张静瑜笑起来“你们父子俩在说什么?”

    李知行当着母亲的面,把正在和父亲交谈的事说了一遍。

    “这回事啊。”张静瑜想了想,笑着看向儿子“你找你爸,是要怎么回事?帮你姑父伸张正义啊?”

    “不是。”李知行摇头“妈,我是觉得,姑姑做事,实在太不给人留余地,传出去太难听。”

    “传出去了没?”

    “现在没。”

    张静瑜看了儿子一眼,笑说:“那你操什么心?”

    李知行哑然。

    李正远摇头:“如沁平时飞扬跋扈一点儿也就算了,但这事不一样,孝道做得不好是修身做人出了问题。”

    “这事儿呢,你姑姑是做得不地道。”张静瑜靠在沙发上,但事情也没那么简单。

    “你姑姑这人,别人欠了她的,她要记一辈子的。”

    李知行一愣:“妈,你在说什么?”

    “你姑姑当年找了唐卫东,不顾你爷爷奶奶的反对,要死要活地要跟他结婚,你以为她不知道唐家穷得响叮当?真要瞧不起唐家人,也拖不到结婚去。刚结婚的时候,你姑姑也是想跟唐卫东过日子的,还诚心诚意跟他回了他们那个什么村子里去——结果,唐卫东他妈却气得要命,根本不肯接受她,直接把她赶出家门。”

    李知行一怔:“啊?”

    “你姑姑这辈子娇生惯养,哪受过这种气,从那时候开始,恨了他们唐家一辈子。”

    李正远当即反驳回去:“人命关天,她恨归恨,但只为了出口气,置婆婆的生命于不就十万而已,她平时买个包都要这个价,却舍不得拿去救一条命?”

    “爸爸说得没错。”李知行也说“妈,姑父的妈妈十几年前得罪过她,现在就要赔上一条命?我听说,就算是放债人,听说欠债人家里有人要钱救命都会宽限一段时间。那是因为大多数人还有点儿做人的良心,知道别人的性命也很珍贵。”

    “你们都想到哪里去了,当然,我不是说如沁做得对。”张静瑜说“但唐卫东是可以想办法的。和医院打个招呼,跟人借钱这都挺简单的事,他无非拉不下脸去求人罢了,再说他名下还有套房子。他非要让外甥女来妈的生日宴上要钱,不外乎是彻底撕破脸,不留退路,一定要离婚不可了。”

    李正远眉目冷峻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你搞错了重点。现在的问题不是唐卫东怎么样,而是如沁的德行问题。”

    “怎么不是唐卫东的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所有的问题都是他引起的。”张静瑜从沙发上坐起“钱在如沁那里管着是没错,但你们以为这是为什么?如果不是她管得死,唐卫东早就出轨一百次了。”

    李知行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

    “妈,你怎么这么说?”

    张静瑜瞧一眼儿子:“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你不知道就不要发表意见。”

    “如果觉得老公要出轨,就早些离婚,既然没离婚,还是唐家的媳妇儿,就别让人抓到把柄!”李正远冷冷道“德之不修,行之不远。她这种飞扬跋扈的个性再不改改,我们李家被她拖累,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看到丈夫真正动了气,张静瑜想说什么,忽又哑然。

    书房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李正远挥了挥手,一副不再谈下去的模样。

    母子两人对视一眼,离开了书房。在书房之外,张静瑜收了脸上的笑容,瞥了儿子一眼:“知行,过来。我有事要跟你谈。”

    母子两人走到会客室,李知行说:“妈,什么事情?”

    张静瑜端着红茶慢慢喝了一口,倒是笑了:“着什么急,做人要沉得住气。”

    李知行皱了皱眉头,直觉没什么好事。

    “坐吧。”

    “我站着就好。”

    “那个女孩子,你姑父的外甥女,是叫唐宓吧?”

    “对。”

    “你姑姑说,你和她关系不错?”

    李知行隐约猜到了母亲要说什么,准备也是早就做好。

    “还可以的,比普通同学关系好些。她学习非常好,高三这一年,她帮我补习过数学。”

    “嗯”张静瑜若有所思“好像长得也不错?”

    基本不用想就知道,这也是姑姑说的。

    李知行顺着母亲的意思往下说:“是啊,挺漂亮。”

    张静瑜笑了一声“他们唐家人都生得不差啊。”

    李即行没吭声。

    话说到了这一步还不知道母亲的潜台词,那李知行也不是李知行了。

    “你一直是个好儿子,我很为你骄傲,但你大了,有些话也不能不说。”张静瑜说“你今天做这些事情,如果只是帮她出气,那没事。但如果你喜欢她,那我提醒你,你跟她不可能,李家永远不会接受她。看看你姑姑和你姑父,就知道身份和门第不般配的两个人结婚是什么后果。

    李知行觉得自己几乎听到了母亲大脑的所有细胞都发动运转的声音。那瞬间他几乎想说:“你和爸爸倒是身份般配,但你们也没夫妻和睦”——但他到底忍住了这即将脱口而出的讥讽,只慢慢说:“妈,你想多了。”

    “你刚刚说她学习不错。”张静瑜置若罔闻地说下去“她考的是什么大学?”

    “京大。”

    “那和你一所学校,这么说来,上大学了也可以在一起了?”张静瑜意有所指。

    李知行说:“我说了,妈,你想多了。”

    “我有没有想多你自己清楚。”张静瑜说“上个月二十一号,你和唐明朗又去了哪里?”

    他本来也没指望这件事情能瞒过家里人,回答道:“是明朗叫了我,我顺便去明朗的奶奶家玩一玩。”

    张静瑜忍不住笑了,她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

    “知行,告诉你一件事情,别在自己母亲面前撒谎。虽然高中三年你不在我身边,但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别狡辩了,你为了帮她出头甚至找你爸帮忙压着你姑姑。”

    “妈妈。”李知行轻轻说“姑姑这事儿做得不对,让人齿寒,还不许我告诉爸爸?我以为,这事是非如此分明根本没什么可以争议的。妈妈,你管理着慈善协会啊。”

    “正因为管理慈善协会,我才知道,她遇到的根本不算什么事情。这世上最凄惨的,是连求助都找不到门路,哭声都穿不过一堵墙,被践踏了基至都无法溅起泥点。”张静瑜站起来走到窗边“她的情况已经比底层的人好太多了,就算天塌了也有唐卫东顶着。”

    李知行想起了唐宓的家——那是一栋土墙黑瓦的房屋,一块砖都没有,大约因为房子年代太久,黄土所垒的外墙已经褪去了本来颜色,变成偏黑的模样,一点儿亮色都看不到。家徒四壁,房檐低矮,以他的身高进屋时不得不低垂着头。现在,李知行终于明白,唐宓刚刚说的十年前的事情没有错。他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冷静得近乎冷酷,对别人的生死都可以淡然相对,把别人的苦难放在天平上称量,以此来判断谁应该接受多少援助。

    “因为她还没沦落到最底层。”李知行说“所以跟我们没关系?对她的遭遇视而不见?”

    “我没让你视而不见。但我提醒你,保持理智的态度。”

    “不会有任何人赞成你们,就算你爸。”张静瑜瞥儿子一眼“你爸很开明也很宽容,但就算是他,也绝不会同意你和她往来过多。”

    李知行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着,脊背笔直,犹如青松。

    “当然,我也知道现在说这话太早。人生很长,你也才十八九岁,以后发生什么,就算我们也无法预测——”张静瑜轻轻叹了口气“缘分其实很浅,稍纵即逝。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和初恋携手终老呢?”

    李知行许久没有说话。

    “这几天好好陪陪你爷爷奶奶,你奶奶好不容易回宣州一趟。”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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