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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我們纔亦結婚

    了。是年我三十八歲,她二十三歲。我為顧到日后時局變動不致連累她,沒有舉

    行儀式,只寫婚書為定,文曰、

    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上兩句是愛玲撰的,后兩句我撰,旁寫炎櫻為媒證。

    我們雖結了婚,亦仍像是沒有結過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點因我之故而

    改變。兩人怎樣亦做不像夫妻的樣子,卻依然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

    (七)

    世人多知惡的東西往往有大威力,如云惡煞,會驚得人分開頂門骨,轟去魂

    魄,不知好的東西亦可以有大威力,它使人直見性命,亦有這樣的驚。佛經里描

    寫如來現相,世界起六種十八相震動,竟像是熱核炸彈投下的震動。但惡煞的威

    是威嚇、驚是驚怖,使人渺小,好的東西則威如祥麟威鳳的威,驚是驚喜,使人

    飛揚。惟有好的東西亦發揮了大威力,纔能使惡煞的大威力亦化凶為吉。但西洋

    人惟發現了神,他們的人依然是燔祭的犧牲,不及中國人的可以直見性命,誰擋

    在面前,雖釋迦亦可以一棒打殺,如漢高祖的斬蛇開徑。

    我小時看花是花,看水是水,見了簷頭的月亮有思無念,人與物皆清潔到情

    義亦即是理性。大起來受西洋精神對中國文明的衝擊,因我堅起心思,想要學好

    向上,聽信理論,且造作感情以求與之相合,反為弄得一身病。紅樓夢里賈寶玉

    病重,和尚來說會醫,襲人等把他身上帶的通靈寶石解下來遞出去,那和尚接在

    手里只見玉色暗漠昏濁,不覺長歎一聲道,青梗峰下,別來十五年矣,竟如此為

    貪嗔愛癡所困,你那本性光明何在也!我讀到這一節,回味過來,真要掩泣。

    我在愛玲這里,是重新看見了我自己與天地萬物,現代中國與西洋可以只是

    一個海宴河清。西遊記里唐僧取經,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時梢公把他一推,險

    些兒掉下水去,定性看時,上游頭淌下一個屍身來,他喫驚道,如何佛地也有死

    人,行者答師父,那是你的業身,恭喜解脫了。我在愛玲這里亦有看見自己的屍

    身的驚。我若沒有她,后來亦寫不成山河歲月。

    我們兩人在房里,好像“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我與她是同住同修,

    同緣同相,同見同知。愛玲極艷。她卻又壯闊,尋常都有石破天驚。她完全是理

    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數學,它就只是這樣的,不著理論邏輯,她的橫絕四海,便

    像數學的理直,而她的艷亦像數學的無限。我卻不準確的地方是誇張,準確的地

    方又貧薄不足,所以每要從她校正。前人說夫婦如調琴瑟,我是從愛玲纔得調弦

    正柱。

    前時我在香港,買了貝多芬的唱片,一聽不喜,但貝多芬稱為樂聖,必是我

    不行,我就天天刻苦開來聽,努力要使自己懂得它為止。及知愛玲是九歲起學鋼

    琴學到十五歲,我正待得意,不料她卻說不喜鋼琴,這一言就使我爽然若失。又

    我自中學讀書以來,即不屑京戲紹興戲流行歌等,亦是經愛玲指點,我纔曉得它

    的好,而且我原來是喜歡它的。大學里說、“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

    惡惡臭,如好好色。”我是現在纔有了自己。

    愛玲把現代西洋文學讀得最多,兩人在房里,她每每講給我聽,好像“十八

    隻抽屜”志貞尼姑搬出喫食請情郎。她講給我聽蕭伯納、赫克斯萊、桑茂忒芒

    ,及勞倫斯的作品。她每講完之后,總說“可是他們的好處到底有限制,”好像

    塵瀆了我傾聽似的。她一點也不覺得我的英文不好有何不足,反而是她多對我小

    心抱歉。可是對西洋的古典作品她沒有興緻,莎士比亞、歌德、囂俄她亦不愛。

    西洋凡隆重的東西,像他們的壁畫、交響曲、革命或世界大戰,都使人覺得喫力

    ,其實並不好。愛玲宁是只喜現代西洋平民精神的一點。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

    平,我讀了感動的地方她全不感動,她反是在沒有故事的地方看出有幾節描寫

    得好。她不會被哄了去陪人歌哭,因為她的感情清到即是理性。連英娣與我離異

    的那天,我到愛玲處有淚,愛玲亦不同情。

    我從來不見愛玲買書,她房里亦不堆書。我拿了詩經、樂府詩、李義山詩來

    ,她看過即刻歸還。我從池田處借來日本的版畫、浮世繪,及塞尚的畫冊,她看

    了喜歡,池田說那麼給她吧,她卻不要。她在文章里描寫的幾塊衣料,我問她,

    她只在店里看了沒有買得,我覺可惜,她卻一點亦不覺得有遺憾。愛玲是像陌上

    桑里的秦羅敷,羽林郎里的胡姬,不論對方怎樣的動人,她亦只是好意,而不用

    情。

    她對我這樣百依百順,亦不因我的緣故改變她的主意。我時常發過一陣議論

    ,隨又想想不對,與她說、“照你自己的樣子就好,請不要受我的影響。”她笑

    道、“你放心,我不依的還是不依,雖然不依,但我還是愛聽。”她這個人呀,

    真真的像天道無親。

    一個人誠了意未必即能聰明,卻是“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要聰明了然后能意誠,知尚在意之先。且不能以致知去格物,而是格物尚在致

    知之先。格物完全是一種天機。愛玲是其人如天,所以她的格物致知我終難及。

    愛玲的聰明真像水晶心肝玻璃人兒。我以為中國古書上頭我可以向她逞能,焉知

    亦是她強。兩人並坐同看一本書,那書里的句子便像街上的行人只和她打招呼,

    但我真高興我是與她在一起。讀詩經,我當她未必喜歡大雅,不想詩經亦是服她

    的,有一篇只念了開頭兩句、“倬彼雲漢,昭回于天”愛玲一驚,說、“啊!

    真真的是大旱年歲。”又古詩十九首唸到、“燕趙有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

    裳衣,當戶理清曲。”她詫異道、“真是貞潔,那是妓女呀!”又同看子夜歌、

    “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她歎息道、“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愛他!”

    我纔知我平常看東西以為懂了,其實竟未懂得。

    愛玲不看理論的書,連不喜歷史。但我還是看了她的一篇寫衣裳的散文,纔

    與民國初年以來的許多大事覿面相見相知,而她這篇文章亦寫衣裳只是寫衣裳,

    全不用環境時代來說明。愛玲是凡她的知識即是與世人萬物的照膽照心。

    (八)

    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覺得她甚麼都曉得,其實

    她卻世事經歷得很少,但是這個時代的一切自會來與她交涉,好像“花來衫里,

    影落池中”一日清晨,我與她步行同去美麗園,大西路上樹影車聲,商店行人

    ,愛玲心里喜悅,與我說、“現代的東西縱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們的,與我

    們親。”

    愛玲的母親還在南洋,姑姑已先從歐洲回來,在怡和洋行做事,一日她說起

    柏林戰時不知破壞得如何了,因就講論柏林的街道,我問愛玲,愛玲答、“我不

    想出洋留學,住處我是喜歡上海。”所以我政治上諸般作為,亦終不想要移動她。

    我與愛玲同看日本的版畫、浮世繪、朝鮮的瓷器,及古印度的壁畫集,我都

    伺候看她的臉色,聽她說那一幅好,即使只是片言隻語的指點,我纔也能懂得它

    果然是非常好的。還有愛玲文章里描寫民間小調里的鼓樓打更,都有一統江山的

    安定,我纔亦對這些東西另眼相看。可是隨即我跟愛玲去靜安寺街上買小菜,到

    清冷冷的洋式食品店里看看牛肉雞蛋之類,只覺與我剛纔所懂得的中國文明全不

    調和,而在她則只覺非常親切,她的新就是新得這樣刺激的。

    我與她同看西洋畫冊子,拉斐爾與達文西的作品,她只一頁一頁的翻翻過,

    翻到米開朗基羅雕刻的人像“黎明”她停了細看一回,她道、“這很大氣,是

    未完工的。”塞尚的畫卻有好幾幅她給我講說,畫里人物的那種小奸小壞使她笑

    起來。愛玲自己便是愛描寫民國世界小奸小壞的市民,她的傾城之戀里的男

    女,漂亮機警,慣會風里言、風里語,作張作致,再帶幾分玩世不恭,益發幻美

    輕巧了,背后可是有著對人生的堅執,也竟如火如荼,惟像白日里的火山,不見

    焰,只見是灰白的煙霧。他們想要奇特,結局只平淡的成了家室,但是也有著對

    于人生的真實的如泣如訴。

    現代大都市里的小市民不知如何總是委屈的,他們的小奸小壞,小小的得意

    ,何時都會遇著大的悲慘決裂。現代的東西何時都會使人忽然覺得它不對,不對

    到可怕的程度,連眼前那樣分明的一切,都成了不可干涉。愛玲與我說、“西洋

    人有一種阻隔,像月光下一隻蝴蝶停在帶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難受。”又一次她告訴我、“午后公寓里有兩個外國男孩搭電梯,到得那一層樓上,

    樓上惟見太陽荒荒,只聽得一個說再會。真是可怕!”

    掃帚星的尾巴有毒,掃著地球,地球上就要動刀兵或是發生大瘟疫,但不致

    因此毀滅,如今民國世界便像這樣,亦不過是被西洋的尾巴掃著罷了,所以愛玲

    還是從赫克斯萊的影響走了出來。

    中國文明就是能直見性命,所以無隔。我與愛玲兩人並坐著看詩經,這里也

    是“既見君子”那里也是“邂逅相見”她很高興,說、“怎麼這樣容易就見

    著了!”而庾信的賦里更有、

    樹里聞歌,枝中見舞,

    恰對妝台,諸窗並開,

    遙看已識,試喚便來。

    愛玲與陽台外的全上海即是這樣的相望相識,叫一聲都會來到房里似的。西洋人

    與現世無緣,他們的最高境界倒是見著了神,而中國人則“見神見鬼”是句不好

    聽的話。

    中國人說天意,說天機,故又愛玲在人世是諸天遊戲,正經亦是她,調皮亦

    是她。我是從愛玲纔曉得了中國人有遠比西洋人的幽默更好的滑稽。漢樂府有個

    流蕩在他縣的人,逆旅主婦給他洗補衣裳“夫婿從門來,斜倚西北眄”我與

    愛玲唸到這里,她就笑起來道、“是上海話眼睛描發描發。”再看底下時卻是、

    “語卿且勿眄”她詫異道、“啊!這樣困苦還能滑稽,怎麼能夠!”兩人把它

    來讀完、“語卿且勿眄,水落石頭見,石見何磊磊,遠行不如歸。”這麼一句竟

    是對困苦亦能生氣撒嬌。這種滑稽是非常陽氣的糊塗。

    愛玲自己,便亦調皮得叫人把她無奈。報上雜誌上凡有批評她的文章的,她

    都剪存,還有冒昧寫信來崇拜她,她亦收存,雖然她也不聽,也不答,也不作參

    考。我是人家讚揚我不得當,只覺不舒服,責難我不得當,亦只得咄的一聲“無

    聊”但他若是誠懇的,我雖不睬他,亦多少珍重他的這份心意。愛玲卻不然。

    她笑道、“我是但凡人家說我好,說得不對我亦高興。”勸告她責難她得不對,

    則她也許生氣,但亦往往只是詫異。他們說好說壞沒有說著了她,倒反給她如此

    分明的看見了他們本人。她每與姑姑與炎櫻,或與我說起,便笑罵,只覺又是無

    奈,又是開心好玩。是這樣的形相,即不論他們當中雖有心意誠懇的,她亦一概

    不同情。愛玲論人,總是把聰明放在第一,與大學的把格物致知放在誠其意

    之先,正好偶合。

    又我與她正在用我們自己的言語要說明一件事,她卻會即刻想到一句文藝腔

    ,脫口而出,注曰,這是時人的,兩人都笑起來,她這人就有這樣壞。連她身為

    女子,亦會揶揄可笑的形容她自己。蘇州靈巖寺客堂掛有印光法師寫的字,是“

    極樂世界,無有女人,女人到此,化童男身。”蘇青去游,見了很氣,愛玲卻絲

    毫沒有反感。

    我是從愛玲纔曉得了漢民族的壯闊無私,活潑喜樂,中華民國到底可以從時

    代的巫魘走了出來。愛玲是吉人,毀滅輪不到她,終不會遭災落難。

    夏天一個傍晚,兩人在陽台上眺望紅塵靄靄的上海,西邊天上餘暉未盡,有

    一道雲隙處清森遙遠。我與她說時局不好,來日大難,她聽了很震動。漢樂府有

    、“來日大難,口燥唇乾,今日相樂,皆當喜歡”她道、“這口燥唇乾好像是

    你對他們說了又說,他們總還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又道、“你這個人嗄,

    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個香袋兒,密密的針線縫縫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

    不但是為相守,亦是為疼惜不已。隨即她進房里給我倒茶,她拿茶出來走到門邊

    ,我迎上去接茶,她腰身一側,喜氣洋洋的看着我的臉,眼睛里都是笑。我說、

    “啊,你這一下姿勢真是艷!”她道、“你是人家有好處容易得你感激,但難得

    你滿足。”她在我身旁等我喫完茶,又收杯進去,看她心里還是喜之不盡,此則

    真是“今日相樂,皆當喜歡”了,雖然她剛纔並沒有留心到這兩句。

    (九)

    一日午后好天氣,兩人同去附近馬路上走走。愛玲穿一件桃紅單旗袍,我說

    好看,她道、“桃紅的顏色聞得見香氣。”還有我愛看她穿那雙繡花鞋子,是她

    去靜安寺廟會買得的,鞋頭連鞋幫繡有龍鳳,穿在她腳上,線條非常柔和。她知

    我喜歡,我每從南京回來,在房里她總穿這雙鞋。

    有時晚飯后燈下兩人好玩,挨得很近,臉對臉看着。她的臉好像一朵開得滿

    滿的花,又好像一輪圓得滿滿的月亮。愛玲做不來微笑,要就是這樣無保留的開

    心,眼睛里都是滿滿的笑意。我當然亦滿心里歡喜,但因為她是這樣美的,我就

    變得只是正經起來。我撫她的臉,說道、“你的臉好大,像平原緬邈,山河浩蕩。”她笑起來道、“像平原是大而平坦,這樣的臉好不怕人。”她因說水滸里有

    寫宋江見玄女,我水滸看過無數遍,惟有這種地方偏記不得,央她念了,卻是“

    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八個字,我一聽當下獃住,竟離開了剛纔說話的主題,卻

    要到翌日,我纔與她說、“你就是正大仙容。”但上句我未聽在心里,央她又念

    了一遍。

    還有一次也是,我想要形容愛玲行坐走路,總口齒艱澀,她就代我說了,她

    道、“金瓶梅里寫孟玉樓,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我覺得淹然兩

    字真是好,要愛玲說來聽聽,愛玲道、“有人雖遇見怎樣好的東西亦滴水不入,

    有人卻像絲棉蘸著了胭脂,即刻滲開得一塌糊塗。”又問我們兩人在一淘時呢?

    她道、“你像一隻小鹿在溪里喫水。”

    我問愛玲,她答說還沒有過何種感覺或意態形致,是她所不能描寫的,惟要

    存在心里過一過,總可以說得明白。她是使萬物自語,恰如將軍的戰馬識得吉凶

    ,還有寶刀亦中夜會得自己鳴躍。我說蘇青的臉美,愛玲道、“蘇青的美是一個

    俊字,有人說她世俗,其實她俊俏,她的世俗也好,她的臉好像喜事人家新蒸的

    雪白饅頭,上面點有胭脂。”

    愛玲與炎櫻要好,炎櫻這個名字是愛玲給她取的,她的本名是fatima。她

    像敦煌壁畫里的天女,古印度的天女是被同時代西方的巴比侖與埃及所照亮,炎

    櫻亦這樣,是生于現代西洋的,但仍是印度女子,且住在中國的上海。她比愛玲

    淘氣。她只會說幾句中國話,但對她所識的三五個中國字非常有興趣,建議要與

    愛玲兩人製新衣裝,面前各寫一句聯語,走到街上,忽然兩人會合在一起,忽然

    上下聯成了對。

    愛玲每讚炎櫻生得美,很大氣,知道我也喜歡她,愛玲很高興。炎櫻每來,

    活動不停,三人在房里,我只覺笨拙,不但是我英文不行之故,即使她是講上海

    話的,恐怕我亦應接不及。她又喜理論,但她滔滔說了許多,結果只像一陣風來

    去得無影無蹤。有時愛玲要我評評,我就試與炎櫻辯答。我說,但是事實如此,

    她道、“真可怕!”我說社會本來就是這樣的,她道、“怎麼可以這樣愚蠢!”

    都只是小女孩的責怪,我的邏輯只好完全失敗,而且甘願認輸。我忽然想起古樂

    府“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卻又不切合眼前的光景,但與炎櫻說話,的確

    好像聞得見香氣。

    愛玲與外界少往來,惟一次有個文化人被日本憲兵隊逮捕,愛玲因傾城之戀

    改編舞台劇上演,曾得他奔走,由我陪同去慰問過他家里,隨后我還與日本憲兵

    隊說了,要他們可釋放則釋放。應酬場面上,只一次同去過邵洵美家里。又當初

    有一晚上,我去蘇青家里,恰值愛玲也來到。她喜歡也在眾人面前看着我,但是

    她又妒忌,會覺得她自己很委屈。她惟常到炎櫻家里,雖與我一道她亦很自然。

    我美麗園家里她亦來過幾次,但只住過一晚。平時她惟與姑姑朝夕相見說話,有

    什麼事商量商量。

    她文章里有寫姑姑說,從前家里養叫蟈蟈剝青豆飼它,她正聽姑姑說下去,

    卻沒有了。如今手頭沒有愛玲寫的書,不大記得,但心里尚留著一種好,那是什

    麼意義或情調都還未有的好,如前人寫琴“再鼓聽愈淡”人世只是歷然都在

    ,甚麼擾亂亦沒有。

    (十)

    張佩綸當年為御史,排擊李鴻章議和,力主與法軍戰,朝廷命他督師,兵敗

    基隆,貶竄熱河七年。罰滿釋歸京師,聽候起復,例須謁李鴻章,意外得到李鴻

    章的小姐賜以顏色,憂患感激,遂成婚配。但李鴻章因翁婿避嫌,倒反不好保奏

    了,夫妻遂居南京。同輩張之洞是兩湖總督,吳大徵是江蘇巡撫,盛宣懷是郵傳

    部大臣,他們或經過南京晤見,故人樽酒平生,張佩綸曾悲歌慷慨,泣數行下。

    愛玲說祖父好,姑姑卻不喜,姑姑的漂亮是祖母的,她說祖父相貌不配。

    張家在南京的老宅,我專為去踏看過,一邊是洋房,做過立法院,已遭兵燹

    ,正宅則是舊式建築,完全成了瓦礫之場,廢池頹垣,惟剩月洞門與柱礎階砌,

    尚可想見當年花廳亭榭之跡。我告訴愛玲,愛玲卻沒有懷古之思。她給我看祖母

    的一隻鐲子,還有李鴻章出使西洋得來的小玩意金蟬金象,當年他給女兒的,這

    些東西,連同祖母為女兒時的照片,在愛玲這里就都解脫了興亡滄桑。

    愛玲喜在房門外悄悄窺看我在房里。她寫道、“他一人坐在沙發上,房里有

    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靜,外面風雨淋瑯,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她是把古人亦當他們是今天的人。步非煙傳里的那女子,與人私通,被拷打

    至死,惟云“生得相親,死亦無恨”遂不復言,愛玲說道,當然是這樣的,而

    且只可以是這樣的。因為愛玲自己就是這樣一個柔艷剛強的女子。她又說會真記

    里崔鶯鶯寫給張生的信好,非常委屈,卻又這樣亮烈,而張生竟還去鄭家看她,

    她當然不見。

    好句是使人直見性命。白居易長恨歌有“宛轉蛾眉馬前死”愛玲歎息道,

    這怎麼可能!這樣委屈,但是心甘情願,為了他,如同為一代江山,而亦真是這

    樣的。

    愛玲與我說趙飛燕,漢成帝說飛燕是“謙畏禮義人也”她回味這謙畏兩字

    ,只覺是無限的喜悅,無限的美,女心真像是絲棉蘸著臙脂,都滲開化開了,柔

    艷到如此,但又只是禮義的清嘉。愛玲又說趙飛燕與宮女踏歌“赤鳳來”一陣

    風起,她的人想要飛去,忽然覺得非常悲哀。后來我重翻飛燕外傳,原文卻並沒

    有寫得這樣好,愛玲是她自己有這樣一種欲仙欲死,她的人還比倚新妝的飛燕更

    美。

    愛玲真是錦心繡口。房里兩人排排坐在沙發上,從姓胡姓張說起,她道、“

    姓崔好,我母親姓黃亦好,紅樓夢有黃金鶯,非常好的名字,而且是寫的她與藕

    官在河邊柳蔭下編花籃兒,就更見這個名字好了。”她說姓胡更好,我問姓張呢?她道、“張字沒有顏色氣味,亦還不算壞。牛僧孺有給劉禹錫的詩,是這樣一

    個好人,卻姓了牛,名字又叫僧孺,真要命。”我說胡姓來自隴西,稱安定胡,

    我的上代也許是羌,羌與羯氐鮮卑等是五胡。愛玲道、“羌好。羯很惡,面孔黑

    黑的。氐有股氣味。鮮卑是黃鬍鬚。羌字像隻小山羊走路,頭上兩隻角。”

    她只管看着我,不勝之喜,用手指著我的眉毛,說、“你的眉毛。”撫到眼

    睛,說、“你的眼睛。”撫到嘴上,說、“你的嘴。你嘴角這里的渦我喜歡。”

    她叫我“蘭成”我當時竟不知如何答應。我總不當面叫她名字,與人是說張愛

    玲,她今要我叫來聽聽,我十分無奈,只叫得一聲“愛玲”登時很狼狽,她也

    聽了詫異,道、“啊?”對人如對花,雖日日相見,亦竟是新相知,何花嬌欲語

    ,你不禁想要叫她,但若是真叫了出來,又怕要驚動三世十方。

    房里牆壁上一點斜陽,如夢如幻,兩人像金箔銀紙剪貼的人形。但是我們又

    很俗氣。愛玲的書銷路最多,稿費比別人高,不靠我養她,我只給過她一點錢,

    她去做一件皮襖,式樣是她自出新裁,做得來很寬大,她心里歡喜,因為世人都

    是丈夫給妻子錢用,她也要。又兩人去看崔承禧的舞,回來時下雨,從戲院門口

    討得一輛黃包車,雨蓬放下,她坐在我身上,可是她生得這樣長大,且穿的雨衣

    ,我抱著她只覺諸般不宜,但真是難忘的實感。

    且我們所處的時局亦是這樣實感的,有朝一日,夫妻亦要大限來時各自飛。

    但我說、“我必定逃得過,惟頭兩年里要改姓換名,將來與你雖隔了銀河亦必定

    我得見。”愛玲道、“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地角有我在

    牽你招你。”

    愛玲還與我說起李義山的兩句詩,這又是我起先看過了亦沒有留心的,詩曰

    、

    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原隔座看。

    其后我親見日本敗戰,南京政府覆沒,又其后國民政府亦逃亡,解放軍渡長

    江,我總要想起這兩句,見星沉海底雖驚痛,但更可惜解放軍只成了南下而牧馬。中華民國還有新朝要來,如虹氣飛雨掃過河源,那里是漢民族的出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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