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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都是刻薄共產黨的。其中有些是說書人發明,一時茶樓的生意為之大大的興旺。還有三輪車夫自恃是窮人,共產黨拿他無奈,敢發狠罵道、“翻身翻身,翻到

    陰溝裏去了!”

    我在上海二十天,亦不曾留意到街上有沒有秧歌舞,單是那次逼公債之后,

    上海已像廢墟,秧歌舞亦只是扯淡罷了。此時起來一個傳說,不知是在浦東還是

    在奉化,地面裂開一穴,有人下去過,只見裏邊一排三支紅燭,一支燭標名蔣介

    石已經燒殘。一支燭標名毛澤東點得正旺,但已燒到一半了,還有一支燭不標名

    字,尚未點過。

    可是奇怪,共產黨對這些竟也不管,彷彿漠不相關。此時知識分子是早已噤

    聲了。城市裏略有身家的與鄉下略有口飯吃的更已從地上消滅。但此外一般小民

    還不買帳。而中共的下級黨員,他們多是本地游擊隊出身。此番逼公債搞土改,

    他們做雖做了,那欺誑與殘酷也于心驚疑不安。現在上頭未有新的命令,他們只

    應避免亂出主意。眼看着三輪車夫大罵共產黨,他們亦不響,這種漠然,是他們

    對于從前自己的理想,與對于現在的人世,都彷彿漠不相關了。而此后的三反五

    反政策,便是專為打擊這批下級黨員及一般小民,到了慘怛非人的境界。一種自

    暴自棄的怨氣戾氣反都成為中共政權的強大無比,開淮河,打朝鮮戰爭。但我這

    次在上海,是正值逼公債與搞土改之后,三反五反尚未發動之前,雖然說書人已

    開始被捕,茶樓漸漸無人到,且連三輪車夫這樣的窮人,北京人民政府亦已在為

    他們預備奴隸勞動集中營,及屍骨作肥料的化學廠,不久就要實施了。但目前還

    是整個上海市一片冷落,使人只覺得奇異的寂靜。

    這種不吉之感,漸漸使我不想去北京。也許我可以去看看,只怕那時就走不

    脫,且我對這樣的知識慾亦很淡。因此熊太太勸我出國,我就說好的。我在熊家

    看見鄒平凡,他是昔年勝利后背了我單獨與重慶妥協,等郭懺接收武漢,他交出

    了軍隊,僅僅保得身家,就此一直住在上海。他今想出國,只因沒有門路,尚在

    踟躊。而我也有我的為難,我是出國的路費無著。因此我就誇稱與陶希聖可以聯

    絡,陶希聖今在台灣當蔣介石的秘書,他肯答應幫助我們到日本謀新發展云云。

    我這人就是這點不好,也會這樣的謊話連篇,不算為罪過。鄒平凡信我所言,他

    去邀了兩個商人出錢,一位姓陳,一位姓李,連我與鄒平凡,一共四個人,于三

    月底同道離開上海往香港。

    行前我寫信與梁漱溟先生,只說去香港接取家眷然后來北京。惟有青芸很苦。她今已有兩個小孩,男人又調到山西被改造去了,而我的一家仍累她。阿啟已

    進北京人民大學,宁生也去進了共產黨的學校,肩下小芸與寶寶,一個已十四歲

    ,一個已十二歲,跟了姊姊到熊家來看我,叫我“爹爹”顧念親人與財產是人

    的美德,我無財產,兒女之親是有的,但共產黨利用人的美德使之以身殉,則我

    亦無情,就如此坦然的走了。

    我與鄒平凡等四人在上海北站上火車,票子買到廣州。經過杭州時,秀美已

    先接到信來車站見面,卻因同車有三個蘇聯教授,兩男一女,要到杭州講學,共

    產黨的浙江省政府及各團體來歡迎,車站戒嚴,車上的客人不准離車廂一步,車

    站外的人亦都被攔住不得進來,總有十五分鐘。等這三個俄國客人在樂隊奏樂中

    下車,到得月台上,歡迎者獻花,致辭,又奏樂,省主席譚震林前導,出車站分

    乘汽車風馳電掣而去。然后秀美纔得與眾人一擁進來,可是火車已經要開了。她

    站在月台上,我從車廂裏探頭窗外,與她只說得幾句話,在汽笛聲中,她且顧急

    急忙忙把包袱裏的換洗小衫褲及兩罐罐頭食物遞進來。車輪轉動了,她跟著跑了

    幾步,把我伸出去的手又握了一握,一撒手,她的人就退后去了。我還望見她在

    向我揮手帕。到得望不見了,我纔回到座位,把包袱與罐頭食物放放好。那罐頭

    食物,一罐是牛肉,一罐是雞肉,現在漲到甚麼價錢,她卻為我買這個,我心裏

    很不過意。我是決心離開了共產黨的政權,纔又有對于人的親情與物的愛意。

    火車到廣州要三天兩夜。我們坐軟席臥車。同車的客人乃至茶房,大家都感

    覺空氣不平常。客人中或偶有說笑,這一點零落的人情味,可比賭博的人千兩銀

    子都輸掉了,剩下幾分錢已無補于事,但是掏出來買碗豆腐漿吃,亦還是可被珍

    重。亦有客人輕聲問茶房,你們是鐵路工人,生活待遇總該好了?茶房先向四周

    窺望一下,纔答說比前不如。他把工會裏的共產黨幹部稱為他們、“他們必定要

    開會鬥爭。”對于他,車上這些客人遠比偉大的毛主席更是自己人。

    同車還有個女客,她也是去香港,生得且是漂亮,正當三十幾歲女性的旺年

    ,英法日語都會,看她的樣子是香港上流社交界的風頭人物,與外國人開園遊會

    ,在寫字間做輸出入貿易,乃至做國際間諜,皆于她無有不相宜。鄒平凡便與她

    搭訕,還有陳君竟入了迷。女人潑辣刺激我亦愛,但不知為什麼,我只覺共產黨

    的浪漫與她的浪漫是同一種,總之離我很遠。

    我是到了香港,纔恢復本來的姓名。我打聽得了小周的地址,寫信到四川,

    她果然來了回信。我纔曉得那年我走后她被捕下獄。二月后獲釋,想想氣惱,就

    嫁了大楚報編輯姓李的年青人,同歸四川。焉知他家裏原有妻子,而他又不能為

    小周作主。小周已抱孩,幾次三番想要出走,如今忽然接到我的信,當下她大驚

    痛哭,因為她一直以為我是不曾愛她的。她回信裏說、“這回我是決意出走了。”信裏還說我給她的東西、“那年都被國民政府抄去了,但將來我還是要還你的。”我當即再寫信匯路費去,請她來香港,但是都被退回,大約她已不在那裏了。

    桃花扇裏侯方域與麗娘,兵荒馬亂中失散,在山寺打醮,不意于人叢中又相

    見了,當下驚喜交集,卻被那高僧一喝、“佛地無男女情緣。”仍舊不得團圓。

    我與小周亦只是善男信女同在龍華會上,各人自身清好。還有愛玲,我與她亦不

    過像金童玉女,到底花開水流兩無情。

    轉瞬六月,朝鮮戰爭發生。陶希聖信是有信來,但無從幫忙。我們一行四人

    只得各謀各的前程。鄒平凡遂密航日本。同來姓陳姓李兩位商人,一回大陸,一

    留香港找得了個小職業。惟我無去處,寄寓在舊時熊劍東的部下歐文家。香港金

    錢為貴,警察最尊,天氣又熱,九龍那邊只見滿坑滿谷都是木屋,上海逃來的襤

    褸難民。我見了樊仲雲,他倒是氣概如平昔,惟亦只能自顧自。

    我還去看了林柏生太太,她與曾仲鳴的姊姊曾醒同住在太子道。柏生原與我

    不睦,但林太太向我說林先生生前清廉正直為國。我只肅然的聽,因為這說話的

    人,她那妻子之心是真的。她且責備我、“可是你反汪先生。”我亦低頭順受。

    曾醒已白髮滿頭,年老人似女似男,且是瀟灑。她的夫家娘家,連親戚家汪先生

    ,幾人都為中華民國死難,她自己亦是革命同志,今日在海外相見,卻不聽見她

    說一句感憤的話。她的人好像即是中華民國,對于蔣介石,對于毛澤東皆有一種

    豁達。

    便是我對共產黨,亦不是有何憎恨,或因他在理論上通不過。我與他遠離,

    宁是只因他于我的性情不宜。解放初期那種民間起兵,還鮮潔在我心目,但是共

    產黨的做法有他即沒有我,我所以不服。一天我到沙甸,在小山下泉水邊坐了很

    久,自問比得過毛澤東麼?答道、我有比得過他的理由。

    在香港,我惟結識了唐君毅。我是看了他發表在雜誌上的文章,也不用介紹

    ,就登門去見。他與錢穆辦新亞書院,住在校裏。第一次我去只談了十分鐘,把

    山河歲月的稿本留下請他指教。第二次又去,坐談了兩小時,他的太太搬紅豆湯

    出來吃。翌日他夫妻來看我,自此就常相見。君毅的人遠比他的文章更好,他喜

    的不是我與他相同,而是我與他相異。他小我兩歲,誠摯像梁漱溟。他的太太極

    清真,我到他們房裏與君毅說話,唐太太坐在床邊聽,從不插言,問到了她,她

    亦簡潔回答一句兩句,卻不覺得她在這裏是多餘的,而且要有她纔完全。

    我困在香港五個月,不知有甚麼方法去日本,后來是多虧熊太太幫助路費,

    因沒有護照,密航化錢很多。君毅夫婦來送行,陪我去街上買了一隻金戒指,三

    錢重,到日本上岸可以兌換了使用。因是密航,此外身上甚麼也不能帶。三十六

    計,走為上計,而第一計是瞞天過海。中國民間的跌宕自喜,是連對天亦要瞞。

    這隻船名叫漢陽輪,它原先是走揚子江的。現在從中共大陸撤退,改走外海。想起漢陽,小周已不在那裏了,她今且亦不在四川了。她是個有志氣的,當然

    不會來見我,大概她是應募到朝鮮戰場當看護婦去了。人生長恨水長東,天涯遠

    比故鄉好,無情遠比有情好,她的悲痛亦是烈性的。

    我對日本,總是共患難之情,在溫州街上看見日本軍遺下的菊紋銅瓶,我想

    要買過。麥克阿瑟元帥的威風,則不在我心上。如今一到溫州外海,船上竟聽見

    了日本的廣播,別來已經四年了,實在也是悲喜交集。船進了台灣海峽,收到國

    民政府的廣播,及駛近長江口外,收到上海的廣播,太平洋上的國家就好像是鄰

    家,夜裏燈火人語。

    船近橫濱,海天晴麗,望得見日本國土了,只覺這裏真是天照大神之地。這

    一回我是扮水手上岸,只許隨身一套衣服,甚麼也不能帶。趁現在船還未進港,

    我就把手中及一件多餘的襯衫投入船舷外海水中,獻給天照大神。左傳裏晉公子

    重耳沉白璧于河,我今纔曉得是甚麼一種心意。

    橫濱上陸后乘電車,在月台上我留意看看日本人男女。他們倒是不見憔悴,

    衣著也還好,我私心喜慰。古詩裏有“努力加餐飯”又說“君其愛體素”最

    真的情是只能如此的。又見電車在站頭開過,車與乘客皆輕盈如花,沒有西洋那

    種機械的重壓感,更使我高興,因為真是來到日本了。

    那天正是中秋節,我到東京居然尋著了清水董三家。日本房子紙障隔子門扉。是晚我即在他家的客廳裏席地就寢。一盞燈是竹骨素紙罩,清輝如月,我千辛

    萬苦到此,頓覺物物皆平安了。但日本的敗戰尚如新。我住在清水家五天,生怕

    他們為我多用錢,白天經過菜場魚肆,魚一切五元,蛋一個十元,我看了都存在

    心頭。

    池田篤紀從靜岡縣出來迎接我。一見面只說、“你來了,這就好了!”因問

    我有何計劃,我答現在未有計劃,他聽了亦不覺得缺然。我是不但沒有像他人的

    要搞第三勢力,或為大陸游擊隊乞師,而且淡炙得連沒有對于共產黨的悲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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